8   三道沟

    乌合下属小彭前来接站，看到白山身边的白力宝，小彭问：“请问这位是？”

    白山道：“他叫白力宝，有事要找旗领导，乌合主任说要来接我的。”

    小彭忙说：“乌合主任忙着接待北京来的领导，首长们今天上午视查军民联防战备准备状况，下午就要离开了，乌合主任把迎接白副主任的工作，全权交给我了，尽请放心，您的宿舍与食堂我都安排好了，等回到图鲁，我就安排这位老同志的食宿。”图鲁镇是A旗旗政府所在地，离宝勒屯市还有三十公里。

    白山看到一列装载着几十车厢原木的火车停在远端的铁轨上，问道：“这些木头是头道沟运出来的？”

    小彭回答：“是的，要走远途运去关里的。”这边人经常说的关里，是一个很遥远的地理概念，统称南下的火车是去关里。准确的概念应该是以山海关为界，向南称为关里，向北称为关外。

    白力宝遗憾道：“图鲁河上游就是鲁恩河，沿河走三头道沟直线距离很近，可中间隔山隔水还有大片原始森林，沼泽又多，需绕一大圈路，要不是前几年为了运出沟里的木材修了支线铁路和公路，都得坐马车进山。”

    “既然河是相通的，可以通过放排运输原木呀。”白山说。

    白力宝道：“不行，好多河段是石头底的，水浅流急，河道没法儿运输。山里的木材以前全靠马车运出来，现在好多了，先用马车运出山，再用汽车运到头道沟，再转火车运到宝勒屯，然后再发往全国各地。”

    翌日上午乌合才从市里回来，白山已正式报到，正和革委会的另几个付主任互相介绍相识，落实工作安排。乌合顾不上和白山热络，简单打过招呼，就招集大家开会，传达中央首长来此的主要目的：备战。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还扬言对中国使用核武，兴安岭是他们南下的第一道天然屏障，许多大山都被掏空放入了战备物资。

    中午吃饭时，白山才有机会将白力宝所说内容简述一遍，白山皱眉道：“你总劝我和老头子搞好关系，可你看他脑子够用吗？那女孩告到咱们旗里，事情还好办，要是再往上面告呢！”他把手里的馒头捏成硬疙瘩塞进嘴，三口两口咽下，又道：“我忙得腾不出手，还好你来了，现在就全权负责这事，你查下之前谁去下乡调查的，要是事态没扩大，你赶快去三道沟想办法稳住这家人，我忙过这阶段就去和你汇合，这事儿不解决，咱们得整天提心吊胆。”

    仅用一下午时间，白山就把事情的脉络了解得一清二楚。旗公安局收到一封匿名信，举报头道沟赤脚医生吴守仁在行走各村镇行医的过程中，猥亵诱jian女性，甚至包括未成年少女，由于他医术高明，在人民群众中有良好的口碑，受害人不敢为自己发声，只能寄希望人民公安深入调查为民除害。未成年遭受侵害，一向是国家各机关最重视的敏感事件，旗公安局派骨干民警基得勒乎和张建国下乡调查此事，二人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任务。

    晚饭后白山和白力宝聚在乌合的宿舍里，三人一起查看两名干警的调查报告及事件的相关材料。

    “切，连寄信人的边角都没查到！”白山把匿名信递给白力宝说。

    白力宝戴上花镜看着信封上的盖章庆幸地说：“七月二号，没错，从五月开始香香和老吴闹起来的，邮戳上地址是头道沟邮局，所以他们只关注在头道沟查找寄信人，幸运呀！”

    白山翻看着调查报告，笑道：“难为他俩了，跑了十多个地方，把吴守仁行医地点都跑遍了，咨询了上百人，说的都是吴医师的好话，头道沟公社还给吴医师颁发过几次奖章奖状，说他救死扶伤，医术高超，两名干警得出的结论是诬告，吴守仁行医过程中难免有治不好的案例，有人对他不满也在情理之中。这样调查能查出个啥？”他抽出两页记录递给白力宝：“二爷你看，这是吴守仁的口录。”

    白力宝接过来道：“老吴多聪明啊，肯定滴水不露，”他快速翻看了一下，又道：“对，就是这样，老吴当然说医者免不了接触患者身体，但绝无轻浮不妥之举，他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但也有很多时候无力回天，有的人病入膏肓，不要说他，就是神仙来了怕也是束手无策，不知何人迁怒于他，他实在是心寒。”

    白山问：“你不是说老吴害怕了吗？”

    白力宝点头：“能不怕吗，虽然调查完了，但他担心事儿没完，不敢呆在三道沟，反正在哪都是行医，他去雷子那边了，让我留意后续事态。”

    乌合冷冷看了白力宝一眼道：“巧言令色之徒尔，这种人倚仗医术过硬，诱骗良家妇女卖春，终是德性不好，还把你们，包括我爸，都绕进去了，我投鼠忌器，就算不能公开办他，也要对他有所敲打。这事可不小，万一事发，你家，还有我家，全得跟着陪葬，你不怕？”

    白力宝被晚辈说得直冒冷汗，他讪讪地称赞乌合：“实在惭愧，还是你们年轻人政治觉悟高，这事确实马虎不得。”这段时间他吓得够呛，偏偏做为大伙儿主心骨的大哥，也就是白山的爷爷白力宏，因住在女儿家的白山奶奶重病，去了南方，他独自承担压力，他当然知道万一事发后果不堪设想，让两个年轻人为他们善后，他不好意思再多说，但他心里还是踏实下来。

    第二天白山带着白力宝与警员基得勒乎踏上了去三道沟的路。还是小彭开车送他们到宝勒屯，然后坐火车去头道沟，白力宝说可以找头道沟人民公社或林业局的头头要部吉普去三道沟，白山拒绝了，从山里拉木头出来的大马车多得是，回程大多空车，随便找一辆捎脚去三道沟都很方便。

    基得勒乎的任务是把上次调查没签名也没按手印的口录补做一下，白山对外宣称的任务是了解民族风俗与生活状况，拍摄照片写成文章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用以宣扬A旗地方特色及领导政绩，同时协助基得勒乎再查找一下写信人。而白力宝则是看顾退休干部休养所并趁着短暂的夏季时光采集山货药材。

    “你觉得我们向哪个方向查找写信人比较好？”白山问基得勒乎。

    基得勒乎对再次到头道沟做调查很不以为然，有几份口录没有签名或画手印，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总有些人不愿意出头露面，但就算去掉这些人的口录，他们获得的口录也足够多。这个新上任的副主任相貌出众，说话温和，心细会照顾人，基得勒乎很愿意和他攀谈。

    “肯定要从与吴守仁接触多的人群中查找，我们主要调查了三个群体，一是他的同行们，他属于头道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医术厉害，很多人专门从省城慕名来找他看病，难免引起同行的妒嫉，我们重点调查了卫生所的成员，还有几个挂名的赤脚医生；二是从他居住的地点查找，他租用了三道沟村民沈云城的房子，三道沟的人一半务农，一半打猎，我们走访了三道沟生产大队和猎民队，重点调查了他的房东及邻里；三是从他的患者人群中查找，二道沟佟铁匠的老爹，服用他的药一个月后死亡，佟铁匠说是他治死的，双方起了争执，还是公社出面解决的，还有他拒绝给三道沟巴特尔的爷爷看病，巴特尔扬言要收拾他，医患纠纷最难说清，他到处行医，去过的地方贼多，那封信是从头道沟发出的，我们重点调查了头二三道沟范围内和他有医患纠纷的人家。写信人的字迹潦草零乱，应该是故意的，通过笔迹查找难度太大，我们没有采用。”

    白山点点头：“我同意你们报告上的结论，但还是要把材料补全，完成任务你就先回去，我这边的事更得花时间。”

    基得勒乎同情白山才调来就下乡，殷勤地说：“白副主任吃苦了，我大哥是三道沟猎民队队长，你有事只管打招呼。”

    到了三道沟，白山先招集生产大队和猎民队的头头开会，详述北京首长视察A旗的过程，这是A旗人的光荣，现在国际关系紧张，苏修沿边境陈兵百万，A旗临近边境，更需备战备荒，提高警惕，谨防内部的阶级敌人暗中滋事，也要提防敌方派遣特务渗透搞破坏。

    白山想了解村里是否对香香的事有所觉察。他很有技巧地问：“三道沟本地人家不多，外来人口出入都有登记吗？我想看看吴守仁的记录。”

    大队书记林东天答道：“近些年外来人口比本地人口还多，主要是下面来的拉木头的大车和收山货的老客，凡是租房子住的，我们队部都有登记，基本上家家都有房子出租，没多余房子的人家把仓房收拾一下出租，便宜点也是一份稳定收入。”

    基得勒乎嘿嘿笑道：“上次来调查吴守仁的作风问题，白副主任挺关心这事，给他说说吴守仁的事迹吧。”

    林东来笑道：“吴守仁可是个大神，能住在咱村儿，是大家伙儿的福气，没听说他有什么作风问题。”

    猎民队队长乌日松替吴守仁不平：“吴医师能有什么作风问题？他为咱们猎民队治好了几辈子的老病，几乎人人有大脖子病，大骨节病，以为咱们民族体质就这样呢，他来后说是吃的东西里缺碘，全给治好了，你说贡献大不大？他又开诊所又收山货，没少挣钱，我看是有人眼气他乱告状。”

    林东来补充道：“别的不说，就说租给他房子的老沈家吧，要不是他救治，沈瘸子的腿就完蛋了，结果呢，因祸得福，来找他看病的客人吃饭住宿的，老沈家从村里最穷的变成最富的了，他们还帮沈瘸子找了份儿看门的轻活。”

    白山眉毛一挑，笑道：“哦，还有这事？这我得了解一下，好好写一写，我的任务就是好好宣传咱们A旗，到时有得是人来咱们这边买农产品和山货特产什么的，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因白山有相机，答应择日去几个头头家吃饭，顺便帮他们照相，沟里的人照相需要去市里，极不方便。他谢绝了他们的住宿邀请，说他要住到吴医师那边以增加了解。

    忙了一整天，夜色降临白山才回到住处——吴守仁租住的沈家东房，见到了白力宝，说起了各自的经历。

    白力宝去了五公里处的老干部休养所，沈云城在那里看门，他被旗里来人调查吴医师的事吓到了，见到白力宝就问：“你不是去旗里找人儿了吗？老吴真的没事了？”旗里来人问话，并没说具体原因，只是问了老吴的群众关系，有没有和哪个女的牵扯不清，沈云城敏感地觉得这种调查怕是和自家有关联。

    白力宝说：“别担心，没什么事儿，我给你家带了点大米和豆油。”

    沈云城感激地说：“没少吃你们带来的好东西，不过以后别再带这些了，我觉得香香也大了，我妈给她在老家说门儿亲，想下月就带她回去，这几年……这几年你们没少照顾我家，我这心里都感激着呢。”

    白力宝道：“这段时间我大哥有急事儿去南方了，等他回来你和他说吧，咱们这帮人，都是我大哥做主的，今年初，咱们就预付了今年一整年的费用呢！”

    沈云城道：“我知道，这不是怕出事吗，真出事我家在这儿可没脸儿呆了，我在这给五个儿子都预备好了房子，你让我往哪去？趁着没出事儿赶快歇手吧，算一下我该退给你们多少钱，说个数我退给你们，我决不让闺女再那么着了！”

    白力宝嘿嘿笑着道：“别急呀，咱们比你还怕出事儿，咱们来的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儿的，所以你放心，不会出事儿的。”

    沈云城倔强地说：“我已经下决心了，就算是不会出事儿，也不那么着了，我睡不好觉天天害怕，等闺女嫁出去才能安心。”

    说服不了沈云城，白力宝只好悻悻地骑上自行车回到三道沟的住处，沈家买下了东西两家邻居的房子租给了老吴，老吴用西院做诊所与收购山货的营业，在东院晾晒存贮药材山货，老吴经常出诊不在家，便配了几把东院的钥匙给老白等人。

    白力宝打开院门与屋门的锁进了屋，西屋放满木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中药材与山货，每隔一两个月就有老客过来取走这些存货，东屋用来住人，红砖地，南北两铺炕，房间拾掇得干净整洁，白力宝和白山说好要住在这里。

    自从旗里来人调查老吴，老友们迅速作出反应，白力宝留下观看情势，其它人各自回家。本以为公安只是例行公事，老吴意外得知他们竟然把他行医的几个地方都走访了一遍，联系到香香说要告他的事，让白力宝去问香香。香香承认她确实给旗里写了匿名信，老吴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和白力宝商定，他避去别处一段时间，确定公安不再查他再回来。

    北窗外面，一个俏丽的身影掠过，香香拎着一大箩筐榛蘑过来，把蘑菇一个个拣出来摆到晾晒架上的竹簸箕里，白力宝心头一喜，开门直奔后园。

    “香香！”   他呼唤道，声音不由自主放到最柔软档。

    香香抬头见是他，问道：“你去旗里找人了么？”

    他点点头，伸手帮忙从筐里拣出蘑菇放到架上。

    香香又问：“没事了吗？”

    他摇摇头，小声说：“进屋里再说。”他们在室外通常很小心，生怕给邻居听到看到他们的私密。

    香香跟他进了东屋，他一把抱住香香亲吻，语调粘乎着：“宝宝儿，可想死你了，我连家都没回，想你想得丢了魂……”

    香香推开他，皱眉道：“你快说，事情了结了么？”

    “没有，事情大发了，这次又来人调查老吴了，旗里新调来的一个白副旗长，这次也来了，这人非常聪明，已经猜到那信是女的写的了，还说应该从老吴居住环境入手查写信人，他肯定会找你……”

    香香吓得脸色发白，颤声道：“这可咋办呢，我不想他们查到我身上。”

    白力宝安慰她道：“别怕，白副主任和我有点亲戚关系，准备住在这儿的，他人非常好，他找你谈话，你告诉他你的真实想法，他肯定能帮上你。”

    香香略微安定下来，起身向外走，白力宝追着道：“晚上我去后屋陪你，到时给我开门，好不？”

    香香摇摇头：“得我爹同意，再说，我也不想再和男人睡了。”

    “香香，我们真心喜欢你，爱你……”

    “我知道，本来到去年底就不做了的，你们对我家太好了，才答应再做一年，你们一下子交了整年的钱，就是怕我反悔吧？公安都来了，你还不秘起来，我爹说剩下的钱退还给你们！”

    “别介，”白力宝还想再说，香香已经出门去了。

    白力宝当然不会和白山他和香香说话的这些细节，他只告诉白山，按他们之前的预设，他已经和香香说了白山几乎猜测出她是写信人，要找她谈话。

    白山想亲自掌握香香的想法，要是香香还有给市里省里写信的想法，一定要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