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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只剩断壁残垣。 烧毁的斗拱下是残破的神龛,墙壁上大片连绵的壁画被烟熏黑,到处是倒塌的木梁和残瓦。 烟尘散逸在风中。 宿傩向前迈步,走入熄灭后的火场。本能地,他掀开地面堆积的杂物。 什么都找不到的。他知道。 他知道,他明明很清楚。 可他却无法停下挖掘的双手。 他已不再孱弱,清除碍事的杂物不过举手之劳。可是现在,他又变回了那个挣扎着爬向“浴”的少年。 不是,不是,不是! 全都不是! 那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宿傩停下了动作。 血凝固了,伤口开始愈合。新生的血rou覆盖了白骨,一分一寸,完美无瑕。 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宿傩胸中倏然一空。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放下了,沉入黑河无底的深渊。 束缚成立需要交换条件。 你得到了超越凡俗的强大力量,你渡过了“浴”,将自己锻成一柄所向披靡永不磨损的锐器。 你杀死了他。 你说,他必须回到你身边。 无论多少轮回。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否是一种束缚? 你有没有想过,这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羂索与宿傩结识的时候,世人已称他为两面宿傩了。 他以两面宿傩的名字自居,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名。 名即为咒。 羂索不得不佩服他的缜密。 直到他无意间提起播磨。 宿傩的反应十分冷淡,仿佛播磨从不是他的故乡。 这一点微妙的异常尚不足以让羂索生疑。他真正关注起宿傩的记忆,是在宿傩杀了那名播磨药师之后。 再遇宿傩,羂索与他寒暄。 没想到你还会回到这里。 他细细看着宿傩的表情,说。 忘了吗,这是你的故乡。 宿傩脸上瞬息闪过的诧异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不是因为羂索明知故问,不是因为故乡另有他处。 而是,真切的疑惑,和彻底的遗忘。 故乡、身世、亲眷,乃至最宝贵的名字,全都在熊熊火光中燃尽了。 他在成为两面宿傩之前的过去,已成余烬焚灰。 在不与宿傩同行的岁月里,羂索曾独自去往伊势。 根据记载,忌子诞生之后,播磨贵族向宫廷内的阴阳师卜问吉凶。得到不详的答案之后,他们举族迁至东南方向的伊势国,拱卫伊势神宫。 羂索占据了一具侍奉神宫的神主身躯,广阅历年宗卷,向前追溯到宿傩降世的年代,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情报。 距今三百年前,伊势神官曾为播磨贵族举行祭祀驱邪之礼,播磨贵族特意搭建了一座寺庙,将忌子诱骗入内,随即在外部点燃火堆。在数十名神官的高声咏唱之中,寺庙于燃烧中倾塌。 火熄后得一焦黑尸体,众人以为邪魔之形,便挫骨扬灰。 如果这名忌子便是宿傩…… 在火祭中死去的人,又是谁呢? 羂索顿觉十分趣味。 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他增加了与宿傩的联系。 第一次感到微妙的变化,是宿傩停住脚步,敛目注视加茂族人的尸体。 那具身体不过少年身姿,一头粉发,五官仍是一团稚气,便更显得颈上刀痕狰狞。 不是宿傩的手笔。 他去刺杀宿傩,宿傩却放他一马。相识多年,羂索从来不知两面宿傩还有此等富余的善心。 羂索长久凝视着他的容貌,辨析五官的弧度。拜新鲜的身体所赐,他的记性从未因时光而衰落。 因此,在三十年后重新见到那张脸的时候,羂索立刻认出了他。 相似的五官,惹眼的粉发,一身短打的小侍立在门前,为茶屋招揽客人。 宿傩经过他,视若无睹。 仿佛他已在记忆深处将这张脸遗忘。 羂索留步,替两人买下茶水。小侍轻快地端上茶碗,有模有样地奉到两人面前。 这里是偏地小城,茶碗色泽黯淡,空有形状,工艺劣等粗糙。 羂索本已准备接受宿傩的怒气,却见他亲手从小侍手里接过了。 无须祭拜,无须跪伏。 这张脸得到了殊荣。 然而,宿傩饮尽淡茶,转眼即忘。 时间走向近代,又三十年,羂索在东京潜心钻研医学。恰逢宿傩力量衰减的低谷期,便在羂索本宅休养生息。 羂索偶尔归乡打点家宅,忠实履行望族身份的日常交谊。 几年未归,仆人之间已婚配生子,小小的孩童跟在父母身后,懵懂地行礼。 羂索微微眯起眼睛。 是看错了吗?那张稚嫩的脸?还有……粉发? 仆人恭敬地下拜,说幼子不慎,冒犯了宿傩大人,还请主人帮忙致歉。 羂索不由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摆一摆手。 无妨。 想来宿傩不会介意的。 21世纪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到来。 新年的钟声和宿傩被囚的消息同时传到,羂索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扫兴。他知道宿傩心思缜密,一向留有后招,故而并不特别担心。 他着手分析起宿傩提供的血液。 一阵焦急的步伐打破了诊所的宁静。 羂索不快地回头。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了……粉发。 和不一样的脸。 一身是血的男人抱着一个死透了的女人,绝望地向他祈求。 医生,求你救救她! 羂索走到窗边,望见街道上一起惨烈的交通事故。一辆变了形的轿车撞入人行道,殃及许多路人。 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乱成一团。 羂索让男人在医护床上放下女人,在接触到那具身体的同时,感到了强烈的适应性。 他意识到,这将是近三百年来最舒适的一句身体。 羂索轻轻按着女人死去的眼睛,轻柔地呓语。 她已经死了。 男人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绝望。 但有种脑部疗法,可以一试。 不过,活过来的人可能会性情大改。她将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在男人开口之前,羂索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没有亲眼看见残酷的事实之前,即使给予再多的提醒,也不会有人真的听进去的。 羂索抱起那具渐冷的身躯。 你的名字? 我是虎杖仁,她是我的妻子,香织。 香织…… 羂索淡淡地微笑。 原来如此。 那么,仁君,之后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虎杖将病历单交给了五条。 五条有些疑惑。 虎杖说:“老师,请你去查这个笔迹的主人。他比我略高,黑发,额头上有淡色的缝合线。” 五条挑眉:“所以他是谁?” 虎杖平静地回答:“宿傩的同伙。” 五条奇怪地“啊?”了一声,在他印象里两面宿傩一直独来独往,并未听说有称得上是伙伴的存在。 但虎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谁叫我是好老师呢~ 五条耸耸肩,接下来学生交托的任务。 “既然知道有同伙的存在,悠仁自己也要小心点哦。” 离开之前五条关心地叮嘱。 虎杖没有说话,脸上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神色。五条总觉得这表情在哪里见过。 走到硝子那里的时候他想起来了。 夏油杰在高专的最后一年,偶尔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一个下定决心就至死不悟的人,连抉择时刻都是安静无声的,只在眼睛里发出一些炽热,汹汹的,把身体里的犹豫都烧得很干净。 他再不可能回头了。 告别五条之后,虎杖散步去了商店街。 他站在吊车作业的路口,遥望二楼的露台。 诊所挂着歇业的牌照。 这不能说明什么,证据不够充分。 虎杖走向宿傩坐过的长椅,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二楼诊所的玻璃窗。如果有人在那里出现了,以宿傩的视力,一定可以看得很清楚。 还不够。 虎杖张开双臂,搭上河堤的栏杆。 自从认识了顺平以来,两人就经常在周末约着去看电影。看完之后意犹未尽,他们会找个地方交流感想,阳光普照的河堤是他们最常选择的去处。 也是虎杖每周都会经过的、很熟悉的路。 从他入学高专以来,他没有一次看见过吊车在附近作业,商店街没有新开店铺,二楼也没有诊所,只有一家半倒闭的宠物医院。 补充到这种程度,证据链还算明确吧。当然,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 最关键的证据是—— 宿傩仿佛爱上他一般的、过于软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