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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惶辞庙

    

仓惶辞庙



    霞光满穹顶,如熊熊大火在猛烈燃烧,天地都披上了一层赤色,仿佛眨眼间就会被焚烧殆尽。此时此刻,无论贵贱尊卑,万事万物都平等地被这无边际的恐怖包围着、吞噬着。

    皇城大开,王公出逃,金吾仓惶,行人悲戚,所有人像失了家园的鸟兽一样四散逃窜奔命,尖叫、嚎哭直冲云霄,眼泪、鲜血浸透黄土。

    这是楚国元亨四年季春的景象。

    楚国自开国传至今上,已历五帝,国祚六十余年了。和历朝历代一样,江山虽代谢,人事无不同,楚国承平日久,武备废弛,纲令失纪,民生凋敝,在醉生梦死中迎来了亡国之期。

    楚元亨三年,雄心勃勃的魏国皇帝齐湛发动了灭楚之战。在皇后的鼓动下,今上委任皇后之父颜忘之前去应敌,然而颜忘之傲世轻物,一意孤行,害得楚军大败,主力尽丧,其人其子皆力战而死。

    自此战后,魏军一路摧枯拉朽,月余时间便兵临楚都城下。魏军气势浩荡,邈若移山倒海,守将惊骇开门投降,今上只好携皇后仓促出逃。

    车马疾驰,向暮色驶去,一路不知激起多少尘土,竟使得黄烟弥漫,道路匿迹,车中人却拍着大腿只恨不能更快。忽听得阵阵威武喊杀之声,伴随着兵甲震动锵锵之冽音,似地坼天崩般席卷而来。

    颜光唰地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看向皇帝萧寓——她结缡六年的丈夫。萧寓亦看向他的妻子,尽管他内心无比震恐,但还是强压下战栗搂住妻子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颜光揪住丈夫的衣角,死死攥在手心里。这个时候,她不能说丧气话的,但她实在是怕极了。听说那个魏主战前誓师时,历数她丈夫无能的罪状,又将她比作夏之妺喜、商之妲己,骂她红颜祸水,嬖宠误国,他此番将效法周武替天行道。

    颜光才二十岁,她还不想死。

    两军短兵相接,楚军毫无斗志,降的降,逃的逃,不一会儿萧寓颜光就成了孤家寡人了。随着箭矢纷纷,皇帝所剩的亲卫全部战死。最后一只箭穿云而来,直直射向车中,没来得及多想,颜光倾身扑倒了萧寓。

    呼啸一声,箭矢从两人头顶飞过。

    还不等颜光缓口气,他们乘坐的马车侧翻,两个人都毫无准备地摔了下去。他们赶紧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刚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四面八方的骑兵就如潮水般堵了过来。

    无数马戟刺向他们,萧寓一把将颜光拉到身后,径直挡在前面。颜光躲在他阴影里,吓得簌簌发抖,所幸那些士兵攻而未杀。

    戟尖只差脖子寸余,萧寓被迫昂着头迎接那从人群中优哉游哉骑马过来的魏国皇帝齐湛。

    其人身形颀长,面貌英武,是典型的北地男儿。加之少年得志,冠龄出头便取得灭国俘君之功绩,更让他看起来器宇轩昂、神采飞扬了。

    齐湛骑马过来,远远望见楚国皇帝皇后发髻散乱,衣服勾破,脸上沾着尘土,形容好不狼狈,忍不住开怀大笑。

    “陛下……”一旁辅佐齐氏三代君王的老臣邓谟见状提醒他庄重点,见他不听只好又唤了声“陛下。”

    齐湛这才敛起笑意,恢复严肃模样。他挥挥手撤去围兵,语气似责怪军士实则是挖苦萧寓:“楚君与朕同为一国之君,怎可让你们这般作楚囚相对?”

    萧寓听得身形一晃,他闭上眼消化齐湛话里的嘲讽,艰难地启齿回道:“亡国之人,实愧为君,愿作陛下马前卒。”

    齐湛对他的回复相当满意,高声笑道:“如此,朕便封卿为归命侯,归朝同享富贵,如何?”

    萧寓再拜谢恩,他悄摸捏了捏颜光的手,示意她不用怕。颜光接收到他的信号,稍稍缓了口气,她扒着萧寓的背抬起头偷瞄魏国皇帝,想看看他长什么样。那人似有所感,目光也朝她看了过来,她吓得赶紧埋首回去。

    齐湛回想着刚才那匆匆一眼,仔细打量起这位传说中国色天香的颜皇后来,突然他嘴角一勾,对萧寓道:“此女艳色过炽,实乃祸水,朕必除之而后快,将来朕再为萧卿择一佳妇便是。”

    萧寓大惊失色,正要开口求齐湛,被他不耐烦地命人给强行拖走了。齐湛打马朝颜光一步步逼近,她吓得呆立在原地,竟然作不出任何反应,直到脖子前传来刺痛。

    疼痛让她的脑子瞬间清醒,此刻她不得不堵上一把。她铤而走险,大胆问道:“敢问陛下,妾有何罪,使明王圣君独独惧怕妾一人而已。”

    齐湛颇感意外,他挑挑眉,对接下来的谈话充满兴趣。于是邓谟驾马上前道:“牝鸡司晨,其罪一;奢侈靡费,其罪二;不谏君王,其罪三;不律亲戚,其罪四,此四罪足以取祸天下以致亡国杀身。”

    颜光竟不知自己有这么多可笑的罪名,她略作思考,问邓谟道:“明公可有夫人?”

    邓谟虽觉奇怪,但也实话答道:“拙荆张氏。”

    “家中事务可与夫人相商?”

    “自然。”

    颜光见此笑道:“那么我的丈夫与我商议一些家事也不算离经叛道。只不过我的丈夫是君王,家事便是国事,但这并不是我的过错。”

    邓谟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还是第一回听到这么理歪的话,老头气得髭飞须扬,连连歇气,但要辩驳他一时又无从下口。

    颜光又道:“奢侈靡费,更是诬栽。周公制礼作乐,所谓天子九鼎,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尊卑本不应同。今虽阶下囚,昔为国小君,我诸般服玩用度超越寻常,何错之有?”

    “诡辩——”不待邓谟说完,颜光打断他抢话道:“至于第三条,明公不觉得与第一条相冲吗?妇人既不该插手政事,又何以要劝谏君王?这第四条,名教有云‘亲亲之义’,子为父隐,父为子隐,明公难道不知?”

    “你......”邓谟活这么多岁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他被眼前的人气得心脏抽抽,连忙按住胸口以免急火攻心。

    一直观战不语的魏国皇帝齐湛突然莞尔,他俯身用剑挑起颜光下巴似是称赞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

    颜光同样也看着他。

    她的父亲颜忘之神仪朗彻,隽容清貌,风流艳冠江表。而她刚好继承了父亲的绝世风华,未嫁前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她对这种对自己感兴趣的目光再熟悉不过了,因而她不怕,而是直视齐湛的眼睛,眉目间欲说还休而又不失矜态,自是风姿动人。

    二人眼神较量着,虽没有任何言语往来,但暧昧的气氛已经悄悄缠绕住他们。

    邓谟见此眉眼官司,心神大震,这还得了!原本一纤弱女子他是无谓其生还是死的,但方才她狡辩鬼扯,拒不悔改,分明乱世妖姬。他怎能不将此祸患掐灭在萌芽中,于是赶紧道:“陛下,此女太会蛊惑人心,留下无异于自取祸乱。”

    齐湛笑着收起宝剑,势在必得道:“司徒不必担忧,朕是决意要杀她的——不过佳人难得,在此之前朕要先受用一番。”说罢,他便把颜光抱到马上,拥着她策马飞去。

    留下魏军余众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的,好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