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云

    晚辈们陆续请过安，福安堂便传早膳。

    二老爷带着大少爷到迁勤府谈生意去了，三老爷打理家中杂事。四老爷与几个同窗去了赖州附近的高陀寺游玩。男孩们上学堂，燕家几个女儿不常在祖母这里吃饭。二太太和三太太也要去见各处管事，剩下连枝和四太太在老夫人跟前伺候早膳。

    燕老夫人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只有杯盘筷箸碰撞之声，下人们更是不会发出一点声响。

    燕老夫人吃得清淡，早膳不过一碗白粥，几块米糕和几样小菜。喝完粥，吃了一块米糕，燕老夫人就搁下筷子。连枝和四太太见状，也自觉放下筷子。

    “大郎那边该服药了吧。你且回去照看着，好生服侍。”燕老夫人用帕子拭嘴角，一边道。

    “是。”连枝忙应声。

    “虽然有丫鬟婆子们，但你是大郎的妻，自然与旁人不同，对大郎也要格外上心些才是。”

    “是，儿媳谨记。”

    燕老夫人挥手让她退下。

    从福安堂出来，连枝长舒一口气，觉得周身凝滞的血液方重新开始流动。此刻她才感到自己僵着腰背直挺挺坐了这么久，连举箸夹菜的速度都要控制得不快不慢，浑身早已是腰酸背痛。

    她悄悄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腰肢，小幅活动下颈椎。

    贴身丫鬟冬青小声说：“太太还饿着呢吧？咱们不如先回去吃点儿东西，再去瞧大老爷也不迟？”

    福安堂那样清汤寡水不见荤腥的早膳，又是在燕老夫人面前，连枝怎么可能吃饱？她刚才也就喝了几勺白粥，吃了两筷子小菜，现在肚子都还在咕咕叫。

    她点点头，疲惫不堪地回到宁兴堂西厢房。

    幸好冬青和灶上的小丫头关系不错，时常能偷拿些厨房剩余的糕饼或者托人到外头买些零嘴回来。连枝每日消耗这样大，在福安堂又吃不饱，房里常需备些吃食，否则她可真撑不下去。

    她连吃了好几个小rou饼，才算是缓过来了。

    吃饱了人就有些昏昏欲睡，可是听到正房那边的动静，她不敢睡，忙带着冬青往正房赶。

    “嘭！”

    是瓷器被砸碎的声音，而后听到一声低沉又虚弱的“滚”。

    连枝知道，大概是大老爷又在发脾气摔东西了。她踟蹰着要不要去。大老爷虽然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但他那副瘦脱了相的样子，眼眶深深凹陷，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真令她心里犯怵。

    越靠近正房，越能闻到里头传出来的难闻药味，其中还有一股难言的臭味。那是大老爷身上散出的味道。他现在身上生了好些毒疮，虽不算多，但全身各处都有，而且每一个都不小，会流出腥臭脓水。

    因为有毒疮，他不能经常沐浴。之前郎中说辅以药浴，应会有效。可是一沾水，大老爷就痛得又是大叫又是怒吼的，任旁人说什么也不肯泡了。故此，他的屋里有常年散也散不去的浑浊臭气。

    也难为了燕老夫人派过来的唐mama。她现在全心照料着大老爷，此时还在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吃药。

    连枝纠结半晌，暗暗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儿，抬腿准备进去，结果唐mama这时候退出来了。瞧见她时，朝她挥挥手，让她别进去了。

    连枝悄悄松一口气，立刻收回脚，但还要装作十分担忧的样子，凑到唐mama跟前问：“老爷如何了？今日又不肯喝药吗？”

    唐mama脸上难掩疲惫，却露出欣慰又得意的微笑，小声说：“被我哄好啦！方才乖乖的喝尽了一碗药，又躺下睡了。”显是很满意自己的功劳。

    “唉，咱们大爷真是命苦啊，被外头的jian人所害，染上这样造孽的病，迟迟也不见好转，可怎生是好……”唐mama一边叹气，一边碎碎嘟囔。

    连枝早就听说，唐mama是燕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是看着大老爷长大的，自然也把大老爷当自己的孩子疼。

    连枝闭紧了嘴，不发一言。心里琢磨着，那这会儿应该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回自己房里，开始美美补觉。

    睡了不知多久，她迷迷糊糊地被冬青推醒。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打着哈欠问：“怎么了？”

    “大老爷那边又闹起来，好像是梦魇了，唐mama让你快过去呢！”

    连枝蹙眉，大老爷梦魇了，她去能顶什么用？

    但还是赶紧起身，脸也顾不得洗就往正房去。

    正房的门现下大开着，听见里面大老爷在呻吟叫唤，似哭似嚎，好像发疯了似的，十分瘆人。

    连枝听着就不想进去。结果里头唐mama眼尖，瞥见她，大声道：“大太太！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进来啊！”

    连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果然看见穿着亵衣亵裤、披头散发的大老爷一面抽搐，一面伸手向上乱抓，口中胡乱道：“他们来了！来了！要来了！”

    一屋子下人都在围着床边转，还有郎中想给他把脉，却因为他一直在乱扭乱抓，郎中滑稽地根本摸不到脉门。

    要不是有小厮抓着他乱蹬的腿，他现在定然已经滚落在地了。

    唐mama见连枝缩在后面不敢靠近，神情难掩嫌弃，心里暗骂了一句，冲她吼道：“大太太，你快安慰安慰大爷呀！你可是大爷的妻子啊，怎么就这么站干岸看着？”

    连枝于是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靠近，试着出声：“老爷，老爷，您这是梦魇呢……别害怕……妾身，妾身陪着您呢……”她努力挤出温柔的笑容，也不知大老爷能不能听见、看见自己。

    相比唐mama的大嗓门，她声音细腻轻柔，娇娇怯怯的。屋子里这样乱糟糟，她的声音轻易就被淹没了。

    结果大老爷却突然转头，直直盯向连枝，吓得连枝几乎头皮炸裂。

    “你是哪来的？”大老爷沙哑地问。

    从成亲到现在，大老爷一直在病中，连枝根本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但总不至于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我？”连枝骇得愣住了。

    “你是哪来的sao婊子！”大老爷突然暴喝，毫无征兆地朝连枝伸出手，拼命蹬腿要来抓她。病重之人竟能爆发如此巨力，小厮们险些制不住他。

    “就是你这个sao婊子！就是这个sao婊子……是你……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我杀了你！啊——杀了你！”

    连枝吓得抓住冬青的手，连连尖叫后退，背后却陡然撞上一堵rou墙，她如惊弓之鸟，惊喘一声，回头发现竟是二少爷燕藏月。

    她腿一软，没站稳，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幸好燕藏月飞快拽住她的两只胳膊，扶稳了她。

    “多谢……”她虚弱地道。

    燕藏月低声回道：“母亲且到外头等等吧，这里交给我。”

    连枝胸脯起伏不定，点点头，由冬青扶着出去了。

    唐mama也没想到大老爷会突然发狂至此，忙喝令小厮抓住大老爷的手脚，拿布条把他绑在床架上。

    过了好一会儿，大老爷似乎脱力，终于消停了，烂泥一般昏睡过去。郎中这才终于把到了他的脉。

    唐mama看着，眼泛泪花，对燕藏月说：“二少爷，大老爷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些。”

    燕藏月宽慰她：“mama宽心，有大夫在，定能为父亲好生医治。”

    不过随后郎中倒没说大老爷是否病情加重，只说需换一副药。又另开了新的方子，交由小厮去药房抓药。

    唐mama出来看见等在外面的苑连枝，眼中腾起怒火，但碍着燕藏月在，她不好说太僭越的话，只道：“奴婢去给老夫人回话，她老人家还挂念着。”

    燕藏月颔首：“有劳唐mama。”

    眼见唐mama终于走了，连枝一直纠紧的心头才放松下来。但又隐隐担心，她会不会去燕老夫人面前告自己的黑状。她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会的。

    啧，这下麻烦了。

    “不必担心，一会儿我会亲自再去跟祖母解释。当时情况紧急   ，任谁都会害怕的。”燕藏月突兀地说。

    连枝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心下暗暗惊异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心中所想？

    她福下身，道：“多谢二少爷。”

    “这是应该的，母亲不必言谢。”少年长身玉立，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一派儒雅君子之风，笑容令人若春风拂面，心旷神怡。

    “是我做事有所疏忽，唐mama生气也是应该。”

    “母亲这样尽心尽力，听到正房有异，母亲不顾己身，立刻便赶过来了，何来疏忽一说？”

    说尽心尽力就未免太夸张了，连枝自己听着都不好意思。

    “搅扰您补眠了，又受了一场惊吓。母亲快回去休息吧。”

    “好……”

    呃？他怎么知道自己刚才在睡觉？

    她忍不住目露困惑。结果看向燕藏月，见他示意地点了点自己左边的嘴角。她迟了半拍，才抬手摸摸自己的左嘴角——有些可疑的干涸渍迹，轻轻一搓就能搓下些白沫来。

    唔，她有时累狠了，睡觉就会流口水……

    连枝难以抑制地脸上腾起红晕，捎带上耳垂都通红，但面上还要保持长辈的沉稳端庄，道：“呵呵，最近换季，嘴角干燥起皮了……多谢二少爷提醒。”

    燕藏月微微一笑，也不多说，道：“那母亲还需多保重身体才是。”

    连枝矜持地点点头，带着冬青告辞了。

    燕藏月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见她一直端着手臂维持仪态，等到迈步进厢房的一刻，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搓自己嘴角。从他的角度，还能看到她懊恼地皱起鼻头，嘟起嘴巴。

    他终于克制不住，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