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下)纯剧情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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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兰篝蕙烟收,宫壶滴尽莲花漏。晓星沉,月西流,天边飘起一线线薄绯与淡青的曙色,继而,染满了整片天空。翌日,前来华山纯阳宫观礼的宾客便陆续辞别了,山门前,梅花开得正好,千树粉云似织、万朵烟霞夭夭,李忘生手执一柄白玉拂尘,披莲纹羽裳,自长阶上,款款拾级而下。松竹荫中,梅花影里,忽飞起一只双翼明洁如素的云鹤,旋舞蹁跹,扶摇向远岚。鹤乍一飞去,李忘生就瞧见了花下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矮的那个,是个白生生的小姑娘,年齿尚稚,着暗蓝裙甲,乌油油的头发扎高成两只马尾辫;高的那个,穿一身黑羽金纹的重裘,身姿凛冽,如月出天山,银辉射目,铿然璨然。真是越瞧越眼熟,何止是眼熟,此人不是谢云流,还能是谁? 谢云流正同那小姑娘说着什么,李忘生听不清,才要走过去,小姑娘却手一甩,辫子一扬,“噔噔噔”地跑掉了。 梅影纷摇,梅花纷落,谢云流回过眸去,望见了伫立在长阶上的李忘生。 彼时,天青云薄,四目遥遥相对,他便飒飒轻踏着满地落梅,快步向李忘生走来。仿佛这一回,是他们在一山白雪与万丈红尘间,平生第一次重逢。 李忘生怔怔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双眼不自知地弯起了一点模糊的浅笑,然后,他恍惚地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节似乎也是这样,华山的初春,经年不化的积雪里,开满了一树一树的梅花,他独自站在足有千级之多的青石长阶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扫雪,谢云流站在长阶下,一迭声地唤他。忘生,你快过来。 他听大师兄的话,匆匆步下了长阶,每走下一级,他就离他近一点点。耳边有轻快的呖呖鸟声,他做梦似的,走进云霞一样的梅花影里,可他的大师兄,却不肯与他说正经事。长剑流霜、雪衣萧疏的少年道子回身环抱住了近前的一株梅树,抱紧了,使劲摇了几摇。梅枝抖抖,刹那间,从枝头抖落了无数粉霰香雨,落花扑扑漱漱,漫天彻地,像一张网,天长地久地困住了他。 落梅花兜头盖脸,罩得李忘生满身都是。他的师弟,快被飘落的梅花扑成一个香喷喷的雪人,罪魁祸首却笑吟吟地拈走一片沾在了师弟颈上的花瓣,小小一瓣,像是淡粉的琉璃碎片。好险,如果他的手再慢点,这瓣落花就要滑进李忘生的衣服里了。谢云流握住花瓣,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藏到了背后,仍是言笑晏晏的,“刚才给你下了场雪,好不好看?” 可他原是来扫雪的,他却突如其来节外生枝平白无故地,又下了一场扫不尽的大雪给他。 好看的。 从谢云流拈去他颈间落花的那一刻开始,这么好看的雪,竟好看到他开始害怕了。 他害怕花落,害怕扫不尽的雪。不过一场雪,却教他害怕得要伤了心。 他害怕,自己再也成不了仙了。 只是,在所有扫不尽、说不出的害怕里,他又有了那么一分隐秘的庆幸。还好这个给他下雪的人并不知道,不会如自己这般的伤心。 无妨。 他只愿他,永不要伤心。 “这么入神,在想什么?” 而今,山门内外,山道上下,了无人迹,只他与他两个,和长阶前后千山万山的雪,千重万重的梅花。谢云流走到他身畔,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他三两下解开了封系着纸包的红丝绳,红绳虚虚地挽在他的手指间,一阵幽冷入骨的山风吹过,将红绳吹走了,吹落在两人足边,顷刻便被落花埋了,再寻不见踪影。 谢云流揭开纸包,纸包里,齐齐整整地躺着两块炒得黄澄澄的米花糖。糖是鸳鸯双色,一块洒了红晶晶的糖煎玫瑰,另一块糁了金灿灿的蜜渍桂花,几色相映,煞是鲜亮悦目。 纯阳的天街及华山附近,可从没见过有人炒米花糖卖的。李忘生未免有些微的讶然,“师兄,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得了他这一问,谢云流笑着睇了他一眼,旋即把米花糖举到他跟前,邀功似的晃了又晃,“是我费了好大劲,虎口夺食,从那个小姑娘手里硬抢来给你吃的。想好要怎么谢我了没有?” 还骗人,这一兴起就满嘴花花的脾性,怎么总也改不了?真是,都过去多少年了,都多大的人了。 “师兄这是骗我么?”他不肯看他,也不拆穿他,佯作被人给气着了,将臂间拂尘一挥,霜色的广袖悠悠一荡,衣袂上芰荷翻飞,“若不是骗我的,现下师兄人在纯阳,便要守纯阳的规矩,纵然只抢了一包糖,但一包糖也不是小事,该罚师兄的,忘生也一定要罚……” 他把这一席话,说得细细絮絮、唠唠叨叨,把辰光都拖得长了。其实,他原不会说这么多的话,更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不愿再记得纯阳的规矩,不会罚他。可是此时此刻,这些话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流出来,只流向他。他好像执意刻意地说着这些无味的话,他好像刻意要把时间拖得再长些、再慢些,把每一刻的话都揉碎了,当作一生的话来说给他听。仿佛非得如此不可,他才能将日子,长长久久地与他过下去。 是了,非得如此不可。 但谢云流不待他说完话,便赶上前去,往他的唇上啄了好几啄,不许他再唠叨了。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我认输。”啄还不够,他“喀”地掰下一块玫瑰米花糖,不由分说地塞进李忘生嘴里。像腊月里给灶王爷供灶糖,专为粘他那爱说坏话的嘴一样,他上供米花糖,专为堵住这位一本正经李神仙絮絮叨叨的花瓣嘴,“那小姑娘叫唐小珂,是跟着其他唐门弟子来观礼的。你可别说你没听过她的名字,我上个月亲自去了趟剑园,从清虚弟子那里缴来不少话本,差不多全是这唐小珂的大作。这还不算,她不单写书,也说书,我之前在巴蜀地界行走时,碰巧在茶摊子上听了她讲的一段《剑魔惊情录》——” 言至此处,谢云流突然住了声,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说书说书,必定是要事无巨细地说,说得跌宕起伏、曲折离奇,方能引人入胜,哪里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便能说完的?且这剑魔惊情录,听名字,说的又是个情字,合该揽着人回房里,千言万语地把剑魔惊的哪门子情说通透了,说得人拈酸吃醋,他绞尽脑汁心甘情愿地把人哄上老半天,这才是好的。 “总之,你师兄岂能让人胡乱编排了去?此事一定得讨回公道。这包米花糖,就是我向唐小珂讨回来的公道。而且这公道也不是我硬抢来的,是我跟她比剪刀石头布,三局两胜,我赢来的。如何,你现在可放下心来了?还罚不罚我了?” 谢云流说这话时,眉目间顾盼神飞、流转清扬的情态,宛然是静虚子鲜衣怒马、弹剑唱月的少年时。 至此,李忘生再无言语,他波澜不惊地含了笑,沉静地凝望着谢云流,他望着谢云流又细致地掰下来一块桂花的,送到自己的唇边。他说这公道有两种滋味,你方才只尝了一种,现在,应该尝尝另一种了。 是,早该如此,是应该尝尝另一种了。 因为那才是真的。 风又起了,萧萧地撼着满树的梅花,他这一生的梅花便纷至沓来,落梅如雪,如漫天彻地剪不断的皑皑明月光。李忘生手中举起的拂尘,末端呈现出剑锋的形状,剑锋来势决绝,头也不回地洞穿了谢云流的心口。在昨夜,在假的良辰美景里,他曾坠落进了悄然盈满芙蓉鸳帐的明月光里,沉溺地伏在他的心口上,无比清醒地数着他的心跳,一声、两声,怦、怦。 他梦中的少年踏着婆娑月色而来,离他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远。 被李忘生一剑穿心的伤口,没有血,远处有雷声,雷声由远及近,四周骤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寂静。不知是从何处起,梅花、山道、青石长阶的场景,皆融化进了一面虚幻的镜中,镜面被轰鸣不绝的雷声撞击出了一丝又一丝的裂痕,像迸入潭水的一滴墨,漆黑狭长的蛛网状阴影缓缓地蔓延开来,一缕缕扩散,一片片断裂、粉碎,逐渐剥出枯萎灰败的底色,直至迎来了最终的,无可挽回的崩毁。 最后一朵淡粉的梅花,在李忘生的眼前迅速地萎谢、凋落。落花飞快地碎成了一蓬琉璃的晶尘,在无风吹过的荒芜虚空里,四散纷飞。 “反正,你从来都没做过错事。” 谢云流说。他的身体正在像镜子一样崩毁,一寸一寸地断裂、粉碎、飘散。 李忘生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 终归于完全的,永远的寂静。 纯阳宫 一只伶仃的青鹤踩着霜风和碎雪,从窗外阶前,流霞纷披的梅花影间夭矫飞过,一声清唳入云。 大唐江湖的希望、稻香村三巨头中的第四位、藏剑山庄五公子叶凡的结拜兄弟、康家家主康宴别一起捡过粪球的挚友、马上就要振兴东海蓬莱岛的栋梁之才、广受各门派人士五星好评的跑腿专家……让我们姑且称呼她为蓬莱关门弟子,正坐在纯阳的高级客房里,撑着头打瞌睡。其实像打瞌睡这种有损少年英雄形象的事,她也不想的嘛,无奈,李掌门至今还没派人过来叫她。 这已是她来到纯阳宫的第三天了。此事说来话长,天欲宫虽已覆灭,却仍有些余孽喽啰,侥幸逃脱了出来,并在江湖中重整旗鼓,另立招牌,自号春山殿。要论起春山殿中人的武功,再把他们狠狠修理一顿,并不是天大的难题,难的是春山殿曾从昔日的天欲宫内顺出来了几件邪僻的法器,处置起来甚为棘手。其中最要紧的,也是害人性命最多的一件,名为蜃中镜。观其外表,无非是一柄普通的双面铜镜,正照可鉴人衣冠,倘若反照,镜中便浮现出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境,能幻化出人心中最渴盼企求之事,幻境中一草一木、一毛一尘,皆与现世无二。人入幻境,贪恋不出,只得永留于镜中,任蜃中镜摄尽精魂,照镜之人则神迷心竭而死。 蓬莱姜氏家主姜鱼,在思存居中挑灯遍阅古籍,才寻得一劳永逸的破解之法:若要毁镜,必先入镜;勘破幻境,方是干净。 而蜃中镜既为法器,有销埋法器这一本事的,除去少林,便是纯阳宫了。现如今,少林遭逢丧乱大祸,故暂时闭门谢客,是以不宜相扰。因此,方乾遂派人往华山走一趟,东海与华山相距千里之遥,故而这趟护送蜃中镜的差事有些麻烦。又因方乾内伤未愈,蓬莱门中尚需方子游主持大局,康宴别的天欲宫恐惧症和宓桃应激障碍病,一时半会还治不好。思前想后,还是放珍稀的蓬莱关门弟子出马了。 敲门声忽然响起,笃笃几下,“姑娘可在房中?掌教真人有命,让在下引您到太极殿里相见。” 昏昏欲睡的蓬莱关门弟子,被从天而降的叫门声震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连忙热情地回应道在在在,这就来给您开门,咱俩一起到太极殿见李掌门去。 出得门来,风满山,雪满庭,梅花冷香,侵人肌骨。 太极殿在千仞华山的最高处,十二玉阑,尘嚣不染;雪月交光,琪树栖鸾,绿华双成皆不语,一生长对水精盘。 蓬莱关门弟子不是头一次到华山跑腿了,但她对这位深居简出、德高望重的纯阳掌门,始终怀了仰止敬畏之心。玉虚弟子在前方引路,她大气不出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踏上瑶阶。纯阳极冷,太极殿亦极静,殿阁空阔幽寒,晶帘半卷,偶尔有玄鹤来往,翅翼上抖下几许红白的落梅,彼缦立远视,缓步徐行,毫不避人。殿内笼着一炉柔霭缥缈的沉水香,一袭霜色羽裳的李忘生,正端坐在浮空结翠的香云后,玉虚真人肤光胜雪,长发如银,眉如远山,眉间游一尾绛红的太极阴鱼。他通身清冷素淡,唯独这一尾红,像白芙蓉深藏在了花蕊心儿里的一抹绯,浅馥轻绯,一点道是有情,又似无情的芳菲。 见人来,李忘生恬然地展颜一笑,他的笑容和神色,像一片空旷而高远的天空,万里无云,清明宁定。各自见过礼后,纯阳掌教双手将桌上一只装着一角残镜的锦盒,向蓬莱关门弟子推了过去,“蜃中镜业已毁去,此后不会再为害他人了。你可携着此凭证,回东海复命。此番多谢少侠,也烦请少侠代我向方门主,及蓬莱门中诸人问好。” 蓬莱关门弟子忙接过了锦盒,颔首应承。 华山的雪依旧落得密,青女丁宁,常纺夜霜;云浆未饮,已结成冰。见识过了真正岑寂冷彻的瑶台仙家,蓬莱关门弟子不敢再多作停留,第二日,她便辞行下山。山下有芊绵的绿草、怒放的桃花、欢舞的春燕,追逐着白云和清溪来去的,是嬉游笑语的行人与彩艳缤纷的纸鸢。她撑着伞,踩着轻功,与纸鸢们齐飞的时候,不禁想道,华山可真不是随便谁就能呆下去的,纯阳李掌门真不愧是大佬中的大佬,所以才能轻易办到别人都办不到的事情,是个硬核狠人。但是,做狠人真辛苦啊,做一个无情无欲的狠人就更辛苦,假如是自己,难免会被那蜃中镜里的幻境迷了去,堂堂一个大活人,面对着心底最渴求企盼之事,还能够古井无波、坐怀不乱,况且,历来最令人渴求企盼之事,恰恰也是永不能实现之事,何其惑人?试问这样一个断情绝爱的狠人,他不做大佬,谁做大佬——“哎呦!!!” 不知何时,大概是刚才,蓬莱弟子手里头的伞,居然破了个大洞,呼呼地漏着风。这轻功是踩不下去了,她只得脚下一个蹑云逐月,紧急迫降。为了出这趟远门,她可是掏出了自己最好的家伙,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老门主给不给报销……蓬莱关门弟子嘀咕着,抱着伞,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还好还好,别的地方没有坏。可这洞实在破得蹊跷,不是被兵器划破的,也不是被大风吹破的,倒像是被鸟给啄破的。 谁家的鸟儿这么没眼力见啊! 只见远方晴空如碧,流云似雪海。一只翠尾红翎的大鹦鹉,正顺着蓬莱弟子来时的方向而去,只一忽儿便没了影,徒留青天遥遥,云波浩荡。就好比,它从不曾来过一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