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打是亲
云散月出。 一牙新月高悬枝头，像是一把又凉又薄的银色弯刀，将要划破靛蓝色的夜空。 忽而，一人飘飘欲仙、踏风而来，拂过弯月、掠过枝头，轻巧地落在了盛宫城门之上，而后没入了皇宫之中，让后面紧追不舍的廿白羽与月影卫不得不及时停下。 “廿首领，叶姑娘进盛宫了，怎么办？”一个月影卫焦急地问道。 “没有陛下的密阵，我们现在进去只会打草惊蛇，坏了陛下的大事。”廿白羽思索片刻道：“尽快通知陛下！” 说完，他便发出一声常人无法听见的叫声，唤来了几只鸟雀。 另一头，叶冰裳悄悄地进了宫，却发现如今盛宫的景象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 没有四处蔓延的妖火，没有泥泞的宫道，也没有奔走逃窜的宫人和他们惊慌失措的哀嚎，只有一如往常的整肃与宁静。 难道……澹台烬没有来？ 是了，她都将盛王或许会利用澹台烬母亲骸骨做法一事告诉了他，他应该早就准备，不会因此再来盛宫。 可廿白羽说他在此处……这时，叶冰裳隐约看到有巡逻的侍卫靠近，她躲进了一道宫门内。 待着这队侍卫走后，她方才出来，朝着自己曾经呆过的“冷宫”走去。 叶冰裳没有留在萧凛身边，自然就没有带着嘉卉入宫，这座宫殿如今不仅无人居住，就连看守的人都没有。她悄无声息地进了屋，望向屋顶那应该漏雨的地方，那里破了一个大洞，让如丝如缕的月光投了进来，将那些挂在房梁上的蛛丝照得如同透亮的银线。 看来是命中注定，这破烂的屋顶永远也修不好。 叶冰裳最后看了它一眼，转身朝外面走去。 她走出“冷宫”，来到了那条陌生又熟悉的长廊。长廊空荡荡的，落满了泠泠月光，没有一丁点泥水与血迹，那些混乱不堪的、让叶冰裳抛弃嘉卉、舍去自我的一切仿佛都只存在于护心鳞曾经揭示的幻景之中。 叶冰裳轻移莲步、缓缓而行。 她的裙裾摇曳、不断轻拂地板，却没有沾染一丝尘埃——如今她已然登仙，自然不染凡尘。 而正是因为她已经成仙，对这世间的因果宿命又有更新一层的体悟。 “这位姑娘或有血光之灾，万不可去四方起火之处，否则，只会身陷囹圄，难再回头。” 华彧的话的确不假，若她没有遇到护心鳞，没有选择离开萧凛另寻机缘，恐怕今时今日的她便会如这番话一般一一应谶。 而她能够摆脱这样的宿命成仙，都要归功于护心鳞的主人，冥夜。甚至，叶冰裳能忽然化成锦鲤，应该也是冥夜为了掩人耳目，让她摆脱宿命的掌控与纠缠而安排的。 叶冰裳便抚了上自己的胸口——那是护心鳞的所在。 可冥夜为何能做到将自己的神力通过幻境倒灌给她，还让她能够以妖身修炼成仙……？ 说到底，神魔大战后的冥夜也不过只是一神。 这些迷惑只能等她找到稷泽，看看能不能从稷泽那儿得到答案了。想着，叶冰裳又勾起了唇角，幸好她半真半假地哄住了庞宜之，有他带路，相信她找到稷泽只会更快。不过，现在她要做的就是为去救人的庞宜之拖着澹台烬，顺便再出一口恶气——谁叫他愚弄她！ 可是，澹台烬在哪儿？ 叶冰裳穿过走廊，到了那一条特别的宫道，就在这时，她忽然捕捉到一阵足够轻微的脚步声和几人低声的交谈。 若是从前，未锻体成仙的她定然听不见这样细小的声音。 “澹台烬，我们可要启程回营？” “回去罢。” 熟悉的话语巨细无遗地传入叶冰裳的耳中，正是翩然与澹台烬。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叶冰裳毫不犹疑踏着月色走了出去，拦着澹台烬这一行人的去路。 她抬起眸子看着正前方的玄衣帝王，声音不复从前的依赖，变得十分冰冷。 “澹台烬。” “谁……？” 一阵冷风袭来，翩然有几分怔愣，片刻才认出来那是谁，“……鲤鱼精？” 叶冰裳梳凌云髻，鬓发间珍珠点点、结鬟处绸带飘飘，又身着白紫相间的广袖袿裳、杂裾垂髾，无处不振绣结缨、环带相绕。她这一身一点都不像凡间女子的打扮，反倒像是是九天玄女误入凡尘之中，连带着那张本就沉鱼落雁的面容、那身清冷疏绝的气质也得到了最好的安放。 只是往常的温婉柔和不再，她俯首抬眼之间皆是冰冷刺骨的神情，好似神女无心。 澹台烬看着眼前的人，手心顷刻间竟沁出了一层冷汗：“……冰裳。”而就在他的头顶，一只迟来的鸟雀拍着翅膀停在了枝头，抬起翅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时，翩然又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哪里来的衣裳？” 一旁的莹心也好奇地看了过来，那女子是谁？这样的好看。 叶冰裳垂眸，回道：“你不必在意。” 话刚落音，她的身形便动了！ 翩然、莹心与月影卫只觉得眼前一花，漫天绫带摇晃，瞬间，叶冰裳便出现在澹台烬的面前，一只纤纤玉手用力地掐在澹台烬的脖子上。 她紧紧地盯着澹台烬的眼眸，冷冷地说道：“澹台烬，你竟然戏弄我。” 澹台烬眼神慌乱。 虽然知道她得知真相后一定会生气，但当真的被她这样无情地对待时，他心中的疼痛比脖颈处那窒息的疼痛更甚。 他怀中的那滴泪也在暗自地发烫，又一次长出了新的钉子。 “我……”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月影卫、莹心与翩然吓了一跳：“陛下！” “鲤鱼精，你做什么！” 澹台烬抬起手制止他们：“……别、别过来……” 而叶冰裳别过头，她看着翩然，开口道：“我是叶冰裳。”说完，又她抬起另一手，“我找澹台烬算账，你们先行离开。” 一道灵符带着熠熠灵光自她手中盘旋而出，那流光溢彩的阵法倾倒于翩然等人的身上，狂风大作，转眼便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带出了盛国皇宫。 宫道上只余下了叶冰裳与澹台烬二人对峙。 灵符在手中殆尽后，叶冰裳皓腕翻转，仙气过境、层层铺叠开来，在两人身旁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结界，也将澹台烬怀中将要作响的如我意铃熄灭了声音。 澹台烬霎时脸色苍白：“你……成仙了……” “呵。”叶冰裳冷笑了一声，“没能如你所愿，一直痴傻下去。” 澹台烬百口莫辩：“我……” 他感受到叶冰裳落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在收紧，神情变得委屈而痛苦，“……你、你要杀我……？” “杀你？” 明明是他做了坏事，却露出这样受伤的表情，叶冰裳气不打一处来，她重重将澹台烬扔在结界上，“澹台烬！你到底在想什么！” 澹台烬撞得结界亮起莹莹光芒，又滚落在地。 他捂住脖子重重地喘息，一边缓和着身上的疼痛，一边抬起头慌张地望向叶冰裳。自从登上王位后，他再也没有这么狼狈过，可他心底却没有一丝屈辱或者不堪，而是难以言说的慌乱和难过。 他看到叶冰裳那冰冷又愤怒的眼神和那抿起来的、倔强的嘴角，忽而明白…… 或许这次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我……” 澹台烬眼圈通红，费劲地张开了口，声嘶力竭：“我只是想要留下你，我有错吗！” “就因为想要留下我，就用那样的邪物控制我？”叶冰裳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怒斥道：“你疯了吗？！” 澹台烬撑起身体坐在地上，说道：“我疯不疯，难道……你不知道？” 说着，他仰起了头，叶冰裳看到面容上显现出一种偏执而疯狂、却又悲凉的神情，嘴角还带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她心中忽而一痛。 就在这时，数不清的黑气从澹台烬的身上溢了出来，像是张牙舞爪的藤曼铺天盖地朝着叶冰裳袭来。 “魔气？！”叶冰裳眼神一凛，转身避开，“澹台烬，你身上怎么会有魔气？！” 澹台烬本就不想伤她，那魔气只是逼迫她四处躲避，所以轻易就能被她躲开。 就在叶冰裳招架层出不穷的魔气时，澹台烬一跃而起，飞身向前，趁机扣住了叶冰裳手腕，将她拉入了怀中。 他的一只手也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却没有用力。 “是魔气。”澹台烬漫不经心地说着，“我成不了仙，可也做不得妖，想要和你有一个长久，就必须修魔。” 叶冰裳瞬间明白了：“夷月族的那些古籍记载的是修魔的功法。” 可是为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澹台烬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垂处，“你不会在意我，我修仙修魔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叶冰裳气结。 她伸出手，一道仙气拍在了澹台烬的手腕上，“放开我！” 澹台烬的小臂顿时泛起了一片红肿，疼痛异常，他却扣紧了叶冰裳的肩膀，将叶冰裳彻底地圈在了怀中。 “凭什么？”澹台烬说道。 他的话语中还带着委屈和不甘，叶冰裳差点气笑：“你骗我、控制我、欺负我，还想留下我，你做梦！” “是不是做梦，你说了不算。” 澹台烬咬牙切齿地说着，捏着叶冰裳的下巴让她侧过头来，俯首便吻上了她的唇。 “唔——你！” 叶冰裳气得瞪大了眼睛，她一只手掐出法诀，眼看就要换出庞宜之给她的灵符将澹台烬炸得七零八落，澹台烬却又握住了她的腰，问道：“你想杀了我吗？如果我是冥夜，你舍得杀他吗？” 叶冰裳被他吻得唇色泛红，眼眸也湿润了许多。她试着挣脱澹台烬的桎梏，却又被他牢牢地圈紧。 她带着愠怒说道：“你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情，怎么还敢提冥夜？！”冥夜才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是不是在你心中，我怎么都比不上冥夜……”澹台烬剑眉紧锁，痛苦地问道。 叶冰裳无奈道：“你是你，他是他，你无须与他比较，再说，我们的事跟他无关，何必提他。” 闻言，澹台烬有了几分希冀：“真的……？”她说“我们”。 “但我也无法原谅你对我做的事。”叶冰裳别开了脸，端的是狠心而无情。 澹台烬的心又疼了起来，他神情逐渐变得冰冷，道：“我别无他法。” “不这样做，你永远都不会接受我。” 叶冰裳怒道：“你这样做，我才不会接受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还总是一副自己没错的样子！ 澹台烬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那你愿意接受谁？！冥夜？还是萧凛？！” 莫名又回到了这件事上，叶冰裳又气又急，她双手抵在澹台烬的胸膛上，想要将他推开：“你真是……”油盐不进！ 可澹台烬身形如山，实在推不开，叶冰裳气得在他胸口砸了好几下。 最后，叶冰裳说道：“总之，你我今后分道扬镳。”她微微抬起下巴，“你做你的皇帝，我走我的通天大道。” 澹台烬立刻反驳：“不行！”她明明听见了华老与他的对话，知道他并不想做皇帝，却还这样说，分明就是故意刺他。 叶冰裳抿了抿唇：“由不得你。” 她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夜空，却发现月亮还没走多远，不知道庞宜之有没有救出人，因而现在她还不能将澹台烬放回去。 但真和澹台烬打一架，输赢不一定，但这个结界肯定无法支撑下去。叶冰裳并不想惊扰盛宫的人，尤其是这里尚且一片宁静的情况下。 “今夜，你到这里做什么？”叶冰裳眼神一转，问起了这件事。 澹台烬对她忽而转变的态度有些狐疑，不过也及时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说道：“来劝降盛王。” 叶冰裳挑眉：“劝降？” 澹台烬颔首道：“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我没有伤及无辜。”他心思百转，又说道：“若你想知道，跟我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叶冰裳忽而一笑。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划过了澹台烬脖子上那几道她留下来的指痕，问道：“疼吗？”最后，她的手指停在澹台烬的喉结上，澹台烬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喉结微微移动。 “疼，也不疼。” 叶冰裳歪了歪头：“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的命，我心甘情愿死在你的手上。”澹台烬低声说着，眼眸中流动的深情与欲色好像要将她吞没。 叶冰裳怔愣片刻，而后抓住了澹台烬的衣领。 “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