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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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正热的时候,剑宗发了帖子,为飞渊举办仙舞剑仪。离火无忌提前几日去看了无情葬月,带了新练的药,飞渊也在八爻山。皓苍剑霨把他带进去,飞渊正在说海境的事,说到一个叫欲星移的鲛人,是海境的师相。风度翩翩,俊美非凡,还很可靠。 离火无忌和从前一样,检查了一番,情况其实不太好,他带的药都用得上。飞渊一边听一边问,离火无忌说了一遍,她全记住了。离火无忌不由称赞她:“很好,没白费那些功夫来跟我胡闹。” “无忌师兄……其实你不必再为我费心。”无情葬月苦笑道:“飞渊不明白,你该明白的,邪气入脑……无药可医了。” 离火无忌听多了这些话:“在你心里,我还没有飞渊可靠。” 无情葬月道:“师兄又在开玩笑了。”离火无忌收拾了东西,看了看他:“我该走啦。飞凕,你……你多保重。” 一路出去,皓苍剑霨在看守血不染,离火无忌微微点头,看他神色略有疲惫,道:“上一次的回春丹,若是不弃,近日也带了一些。” 每一次来都带一些,皓苍剑霨习惯了他的好意,谢过之后接了过来:“前辈有心。” 八爻山太远,每次来一趟,一天就过去了。 炼药容易失手,捏药丸就无此忧虑。离火无忌还在熬着苦夏,后面井水里一只西瓜浮浮沉沉。井是最近找人打的,花了不少银子。打好了井,也不过省了几步路,但是夏天水凉,冬天暖和,他摘了西瓜抱回来,浸一浸很好吃。 这一想,外面的光暗下去了。有人来了,在外面绕来绕去不得其法,离火无忌推门出去,看了一眼,是涂万里。那小子跑了,事后又想说自己还是想去,离火无忌喝了几杯茶,把西瓜抱上来了,再看看,人也走了。 离火无忌热得没什么胃口,早上晒的衣服收回来,采了的药还要趁着夜里处理一番,把西瓜切成两大半,点了油灯,过了一会儿,又去屋子里把另一盏油灯也点了拿出来。 仙舞剑仪,送什么礼,他想了一阵子。 女孩儿家,又这样的娇嫩容颜,他送一瓶养颜的丹药就不错,调制的香料也行,可飞渊这姑娘一眼看着将来就不是坐着等嫁人的模样。 有点可惜。 若要嫁人,飞渊这样的好姑娘,以寒雨的家世恐怕……离火无忌琢磨了一会儿,笑话了自己一回,他是真觉得那姑娘太好,可寒雨也没透出过什么特别喜欢的意思,一头热特别要不得,他把心思暂时按下了。横竖过了十七岁就不能去,熬过这一年,小雨就去不了了。 外面又有人来了,他等了一会儿,外面那人也站了一会儿,说:“二师叔。” 戚寒雨带了鱼来,离火无忌开了门,戚寒雨看了看桌上:“师叔在配药。” 离火无忌道:“这么晚了,大师兄差你过来?”戚寒雨摇了摇头,道:“爹亲还没回来。” 原来是他自己提了鱼来,离火无忌心里喜滋滋了一回,只当是儿子想念他了,恰好把上次炼好的药丹给他:“两颗给你,剩下的大师兄和千金少一人一粒收着,伤势重了都能用。” 戚寒雨乖乖收下了,犹豫了一下:“二师叔,我刚才看见涂师弟走了。” 鱼不大,夏天不适合吃鱼头汤,烧了糖醋。离火无忌从后面割了把葱,又洗干净了刀,西瓜切了出来。外面斜斜的暮光照进来,半大小子,照得白白净净,怔怔坐在那里,乖乖巧巧等着。 菜饭都很简单,离火无忌泡了一大壶茶,戚寒雨默默吃完了两碗饭,不知不觉吃的有点饱了。打了个嗝,他微微抬了抬眼睛去看,离火无忌倒了酒,漫不经心的喝着酒,戳了戳饭上的蘑菇炒山鸡:“酒还够喝么,上次两坛,大师兄也该快喝完了。” 戚寒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爹亲喝得更多了。最近他……不太在家里。” 离火无忌沉默了一会儿。 天之道的事每一次都会带来这样的余韵。他自己也花了十几天慢慢缓过来,大师兄去哪里走走,回忆往事也好,回忆过去那一战也好,都不算意外。其实大师兄很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从前如此,现在……现在稍微好了一些。 想了一会儿,离火无忌回过神,看戚寒雨微微局促,好像是要走了,才把柜子上的一包零嘴拿了下来,连两坛酒,戚寒雨笑了一下,又忍住了:“师叔……” “拿着吧,你练武花力气,大师兄这阵子不去打渔,家里肯定只吃馒头。”离火无忌硬塞了给他。 夏天东西太容易坏,还有一条鱼,刮了鳞开了肚肠,掏挖出来东西,离火无忌扔了碗里去,把鱼洗了几回弄干净了。刚扔到一旁,他回过神,看了看青瓷碗里的鱼肚鱼肠,拿手捏了捏,滑腻腻没错,里面有东西。 这东西丝丝缕缕抽出来,沾了一包腥腻,但材质特殊,字污了,却没糊成一片。 是一个时间,地点,没落款,没别的讯息。 离火无忌捏着一角,露出嫌恶的神色瞥着,过了一会儿,扔到还没灭了的灶膛里,不一会儿就烧没了。他自顾自把鱼抹了点油盐葱姜,上锅清蒸,一点一点的吃,吃完了,他扔了筷子,很想吐。 大概是夏天太热了。 星月明烁,河面波光粼粼,垂竿一排,离火无忌站在旁边,弯腰拉起鱼线,抓住鱼腮,把鱼粗暴的抠下来。逍遥游远远坐在亭子里,为表示不满拨动一声,没用,离火无忌从背后摸出了刀开腹,掏出一团东西来。 “无忌。”逍遥游沉声说。 离火无忌扔了鱼,远远扔进了江里,捏着那团稀烂的东西,手指搓了一会儿:“约我大师兄。谈什么?怎么钓鱼?” 逍遥游笑了一下,风拂过凉亭,不世并不动自鸣,离火无忌凑着江水洗了手,七年了,分了七年了,一个霁师兄自认剑宗对不住自个儿,奔了逍遥游去,大师兄也干这种事,他可真没想到。 来来去去,他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来了,就坐下来听一听吧。” 离火无忌洗干净了手,琴声淡泊,红尘不染,他听过几年的淡泊心境,也信了这样的淡泊,也是别样的好日子。琴声动,江声动,明昭稀风吹纱帘,他坐在一旁,爱听就听,不听就想别的心事。 若他练习他的剑,悟他的道,逍遥游就抱着孩子坐在凉亭里。苍苍一开始只能躺着,后来坐着,再后来会走路了,会嗯嗯啊啊叫了,会学逍遥游伸手碰不世并,吚吚呜呜的跟着唱歌。回过神来,五年过去了。 五年过去了。他见了大师兄,时时去附近见一见,也送走了贺淑,让她安然闭上眼睛。逍遥游从不告诉他怎么做,只告诉他月亮要爬上高山去好看,花要等着半开不开才知道几分好颜色,薄酒慢慢地喝着,茶要饮好茶。人生活得不快活,时时看人眼色低头,临到死了,只有悔。 世外逍遥的人,低头也要一日三餐。 红尘颠簸的人,闲时也能观花放舟,四时好景赏一赏。 琴声停下来,离火无忌睁开眼睛,要说的那些话,渐渐隐没下去。茶杯余温淡淡,喝了一口,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黄山毛峰,域外的茶。” 离火无忌低低道:“好茶,是你喜欢的……厚味。” 逍遥游沉默了片刻,手拂过琴弦,谁先开口,都要叫这一刻难得的气氛化为乌有。 离火无忌又沉默了一阵子,倒了杯茶,茶水波纹淡淡,照出模模糊糊影子。 伤感的气氛在沉默里酿的浓稠。过了许久,夜风又吹过来,离火无忌一低头,逍遥游拂开吹了几缕乱了的细发,拂过眼尾几道细纹,离火无忌一动不动,手指碰了他的脸颊,他的下颔,缩回去。 离火无忌握住了要缩回去的手,紧紧握住,逍遥游微微皱了皱眉。 “你想要做什么?” 逍遥游一哂:“难道不该是我问这句话。” 离火无忌没松开手,只是握着手腕,让这只手再碰碰脸颊,鬓发,细小的痕迹,发间隐隐藏不住、日益比从前更多的霜白色,慢慢道:“我要一个人好好活着,临死不悔,要大师兄、霁师兄,颢天玄宿他们都平安无事,能过得好。我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要休琴忘谱,叱酒当歌一生世外逍遥,无常元帅不再出现人间……逍遥游,你逼走了我,又招来那么一群人,你求什么?” “无忌,”逍遥游缓缓道:“你从前,并没有问。” 他跟踪霁师兄,跟踪到霁师兄和逍遥游,铁枫零见了面。三个人淡淡说着下一步从域外买来的奴隶,要怎么训练,四宗都要有人教一教武学,否则很容易出了篓子。 铁枫零接下了此事。 这小姑娘从前就男装行走,如今竟然越发厉害了。霁寒霄也走了,只剩下一个逍遥游。 跟踪了几天,他不如刚刚发现时那么愤怒了。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提起了他。那个人语气里颇有些轻蔑:“……虽在民间有些声名,要利用他,也不值得你五年来都哄着。” “你不知,”逍遥游一直沉默着,此时烛火幽幽,照出一点触目惊心的淡泊的柔和:“他于四宗,有难以取代的影响。” “哈,道域的地织……” 离火无忌慢慢闭上眼睛,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是苍苍。他耐心的等待屋子里空了,解除了术法,神思回到不远处的另一处空屋子里,心跳和冷汗,颤抖的手,遮住了脸颊。 有了孩子,他从不去冒无谓的险。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于四宗的影响力是什么,那真的是逍遥游? 他去了星宗,用自己换来的是他本该有的见儿子的机会,自轻自贱,不情愿还要情愿。他回到长孤溪,忍不住崩溃的想也许覆舟虚怀是对的,也许逍遥游是对的,在他身上,逍遥游总是对的——这激烈的念头,烧得他飘飘荡荡,起身想去找逍遥游,无论是什么后果。 忽然间,一桶冷水浇下来过来了。 如果逍遥游要利用他,只要苍苍。 可他送走苍苍,一路不顺,那么多天,那么大的动静,那么大的争执,逍遥游没再来过。 ——为什么? 在长孤溪冷冷清清的木屋里,一身狼藉,粗暴的情事摧毁了他五年隐居养出来的自在。打破了他的幻想。没什么世外红尘,从来都是闭着眼睛,不去看也不去想。而他没去问逍遥游,一开始,他就不敢直面逍遥游。不敢问为什么逍遥游一点也没挽留过,一句话也没问过。 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 覆舟虚怀终将对上四宗,动摇四宗在道域的地位。而离火无忌的师兄师弟、道侣骨rou、一切的一切,都在四宗之内。将来,他们终将成为一条线两边对阵的敌人,逍遥游提前知道了,所以,赶走了他。 无论覆舟虚怀要做的是什么,无论四宗多年内战多么惨烈的燃烧这片大地。要让四宗让出道域,那将是另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在血海里,都是他不能坐视不管的人,而他自己,也在里面泡着,不上不下,不登彼岸。 离火无忌苦笑了一声:“我没有问。你知道为什么……人人心里有恨,不是几句话拦得住,我拦不住你,也无法去告发你。虽然我真的很想——” 逍遥游轻轻笑了,把手从松开的手掌里收回来,道:“你不会。” 离火无忌不得不承认,不愿承认也要承认——他无法背叛逍遥游,这个人救过他多少次,帮过他多少次,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若非结局如此仓促不堪,几乎和少年时代一样,是他难得的不必忧虑害怕隐忍的轻松岁月。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轻松过。 “台上戏子,举手投足,唱念做打,”逍遥游淡淡道:“能说的,早说你听过。”离火无忌心头一跳,半晌冷笑道:“是啊,你说了要利用我,现在跳过我,跟我大师兄鱼腹传书?” “不,”逍遥游说:“我说的是,你该抽身了。” 刹那间,离火无忌一阵晕眩。 他醒了,醒在夜里,好似从没有那样的见面过。 唯有细剑在桌子上,蜡烛冷了,暗暗浮着冷光。 飞渊的仙舞剑仪很热闹,离火无忌早早去了,送了些丹药。挑不出什么大错。这一回他没赶着热闹,早早的就走了,上一次他躲得再远,还是被颢天师兄上门打了招呼。 参加仙舞剑仪的是丹阳侯,颢天玄宿还没回来。离火无忌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就见丹阳侯不紧不慢来了,丹阳侯忍了忍,沉声说:“你的信香怎么回事?” 离火无忌怔了怔,闻了闻味道:“……怎么了?” “不在潮期,”丹阳侯忽然一僵,冷冷道:“你又怀孕了?!” 这话一出,离火无忌扭头走,走了会儿,丹阳侯追上来:“你没怀孕,这阵子又无人碰你,为何不来星宗?” “星宗门槛高,我踏不起。” “阴阳怪气,你何时变得如此!”丹阳侯拽住他手臂,道:“苍苍一日比一日胡闹,你再不去,他要无法无天了!” “上次说他即将分化,如今又说他胡闹,丹阳师兄如何管不得了?”离火无忌甩开他,冷冷道:“你一向会教训人。苍苍给了星宗,让你管了,师兄又不满意。莫非不是苍苍要见我,是你想见我了?” 这冷嘲热讽一通,丹阳侯重重冷笑一声:“哪只眼睛看我想见你。离火无忌,你……你既没有怀孕,潮期如何度过?又是逍遥游,浪飘萍?” 离火无忌更不想与他说话了:“与你有什么相干。丹阳师兄嫌我脏,不必来找我!” “我没嫌你!” 离火无忌愣住了,丹阳侯也愣了一下,立刻摆出更凶恶的面孔,气势越发凶恶高昂:“听好了——我来找你,是我师兄要回来了。” 颢天玄宿要回来了。离火无忌一时间静默下来。丹阳侯松开了手,仿佛有极其烦恼的话,走了两步,半背对他,却忍不住还去看了几眼,道:“你回来吧,来星宗,苍苍也在星宗。我……和师兄都……想照顾你。” 离火无忌还没回过神,一时沉默着,丹阳侯起了个艰难的头,到底说下去了:“从前我对你也有……总之,不必再提了。你回星宗,将来苍苍分化之后,历练一番,当能照顾你。他若是天元,将来星宗还要他挑起大梁,你的儿子……” “丹阳师兄。”离火无忌道:“你想照顾我?” 丹阳侯一下子堵住了话,说不下去,他说了许多,离火无忌挑起眉毛,拿捏这句话一番。 他有很多难听话,可以说的阴阳怪气。这么多年来,一半的好脾气都是丹阳侯磨掉了的。他们做过不快活的道侣,远远多过了快活的日子,正是因为今日的一出。 千言万语,离火无忌咽下去了,平心静气的说:“我不会去。”要去,生下苍苍他就要去了。说完了这句话,他转过身,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