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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我放你走

    又是一个人的夜,江娴走出浴室,一边用浴巾擦拭潮湿的长发,一边拉开衣柜挑选睡衣,弯月的白光融化她背影,卧室只开一盏台灯,光线昏昏暗暗,有苦难言的伊人,很难不触景生情

    衣橱琳琅的昂贵衣物多得快装不下,女人是爱这些的,可她看了只有烦闷,她从小锦衣玉食,比同龄人更早实现财务自由,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糖衣炮弹没法攻陷她,从天而降的尖东生活,她算是习惯了,不习惯又能怎样,他说的对,如果一味执拗,吃苦的是她

    她卧在床上,松软的床垫往下陷,刚来的时候,她尖酸的挑刺,说床太硬,睡不着,结果转天一早就换成了软的,她又说书柜碍事,挡她喘气,下人立马挪走,她服气了,也不折腾了,折腾个锤子,没屁用

    她颔首点烟,光被灯罩削弱,微微的亮,烟气浮上时,好比山涧白雾,虚虚袅袅,不规则的四处散着

    空调吹出冷气,鹅黄色纱幔随风动,垂下的珠链儿和穗子漂浮着,蹭过地板,再回原处,声响细微

    烟嘴被她咬出一条印,这座城池远没她想象的简单,原来电影展示给观众的,只是千分之一,险恶的千分之一,复杂的千分之一,她从前没设身处地想过,都怪那半瓶杰克丹尼,她一睡,再一醒,直接实景演绎

    真的要怪吗,她穿过雾茫茫,看向紧闭的房门,那个人,好像意识到被她讨厌,很少擅自打扰她,让人匪夷所思,好吃好喝养个不懂事的讨厌女人,他有钱没处花吗

    她缓缓转动脖颈,这次望摆动的纱幔,比蝉翼还要轻薄,柔柔软软的漾着波涛

    她嘴唇抿得更严,院墙外就是自由,可那栅栏足有几人高,层层把守的马仔也不是吃素的

    开头的两天,她成日待在露台或院子,烈日暴晒也不回屋,只有在这两个地方,她才能看见头顶蓝天,才能闻见青草花香,珠围翠绕的别墅里,全是禁锢的味道

    后来,她发现逃出这里,比上天摘云彩还难,蜀道难都没它难,她也就不去看了,跟监狱放风一个道理,看见了,摸着了,还不是要钻回笼子

    掐灭烟,她伏在枕头上,脑袋耷拉着,像只懒懒的小猫

    希望落空了,虽然去到东漫,可还是没见到他,大概老天爷也不想圆她梦吧

    无意一想,她赫然震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见到他又能怎样,找他要签名然后合照吗,她犯什么神经

    愁绪满心头,她趴着蹭到床边,抓来烟盒,抖出一支,烟也是他备的,一开始是女士细烟,她不抽,这次不是矫情,她从来不抽细的,烟瘾太大,细烟根本不解馋

    打火机放得远,她伸手费力地去拿,分不清是什么材质,总之触感冰凉,她掌心犹如握一块冰,烟还叼着,她忘记点上,魂不附体的端详起这只滑轮打火机,当然是他送的

    既然出自他手,那必然有特殊之处,展翅欲飞的火凤雕刻栩栩如生,金亮灿然的羽翼从正面延伸直背面,极其细致的雕工,不管是近看还是打灯,都挑不出一丁点瑕疵

    那日吃午饭,这只打火机被装进绑丝带的扁盒,再被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掏出,看那包装还有做工,大约是个奢侈品牌

    攻心计真是完美,她暗中苦笑

    她走了神,手指不小心滑偏,没点上,她再一滑,火苗顺利冒上来,她微微低头,让嘴里的烟凑近火点

    半口烟还没吸进,窗外响起一声尖利鸣笛,她心口噔了下,什么车,喇叭怎么这么响,隔那么远她都能听得真真的

    她没放心上,肺里闯进第一口烟,异常的舒适

    她把打火机扣在柜面,手还没来及缩回,就再次被鸣笛惊到,不是一声,也不是两声,是半秒钟都不停歇,钻耳膜的激烈,余音消都消不完全,堪比战争开始的号角,催得她心神不宁,耳边也同时嗡嗡作响

    这是怎么了,她按着起伏剧烈的心口,慌不择路越下床,角落壁灯映照一层薄薄的波光,她沿着汪洋的月光跑入露台,焦灼的喘息贯彻房间

    她机警朝楼下张望,不但没停,居然还更急更响,她的心房拧成一团,没来由的急躁,随着那辆不知在何处的车而急增

    她望各个方向寻觅,视野受限制,加上天色已晚,找得很费劲

    终于,在备受噪音折磨时,她寻见栅栏外有一晃不属于这里的影儿,闪银尾翼,流线型车身,是辆亮黑色跑车

    说来诡异,那逼得人快要神经紊乱的笛声,竟然止息在她出现的那一刻

    久违的静好,已经准备出动的马仔们疑惑了,还是不放心,围着院子到处搜查,想揪出闹事的人

    江娴僵僵站立,睡裙的肩带松垮,险些脱落肩头,栗色长发如水倾泻,肌肤在夜色中白嫩得惊人,腰身纤细,江南水乡的依依杨柳,恐怕都不及她引人回味,胸前的峰峦被衣物束着,更浑圆,更饱满,柳眉弯且细长,杏眼纯净娇怯

    更让人着迷的,是疯狂的反差感,珍珠白吊带裙布料甚少,她的花臂彻头彻尾暴露出来,夺人眼球的彩色,媚态彰显到极致

    看脸,犹如水中初绽的嫩莲,使人迫不及待想要采撷

    看身材,却是妩媚的尤物,刺青面积太大,以至于她纯中带有一丝攻击性,在有征服欲的男人眼里,便是永远探索不完的神秘珍宝

    刘海被她揉乱,这一天天的,还有安生日子过吗,这栋别墅属于谁,脚踩哪条道,可不是什么秘密,那辆跑车的主人好大胆子,况且这附近全是独栋别墅,藏龙卧虎,许多白道的官儿都在此居住,到底有多大能耐,竟然敢大半夜来这里扰民

    跑车还没开走,院内乱成一团,它却不动如山,依旧稳稳当当停在那里,只是彻底安静了,铁栅栏似一座不可翻越的鸿沟,也是它与院内事物的分界线,半弦月正在悄悄隐入云层,大片昏黑的阴暗来袭,梧桐树影婆娑起舞,恰巧为它形成天然屏障

    她凝眸看着,本身就是黑车,停靠的那段路又不算亮堂,看清楚车型都是勉强,更不要说里面的人,那一方窄小的玻璃呈现乌黑色,于她的眼中,更像一池浑浊的污水,深度不可测,其中有什么,更无从得知

    马仔们如同被转动发条,风风火火地奔走着,她静止着观望,露台的视角是一览众山小,所以能比较轻松的发现,守在原地的马仔就不同了,天又很黑,怎么找都是空无一物,像一群无头苍蝇,在花香四溢的院中乱撞着

    按理说她该回去了,可这件事真的离谱,来者到底是谁,什么身份,什么意图,她猜着,但全是乱麻

    眼看着马仔们做无用功,她在想要不要指一下方向,可说到底没她的事

    残留的月光温润如玉,她又一次眺望那个方向,还是看不见关键的,一如夜里观海,千里万里都是黑蒙蒙,只是那车的外观当真帅气,车漆油亮,被月映上闪耀的波纹,很难不叫她去遐想车主人的样子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选择当个睁眼瞎

    楼阁外沿的灯带泛出光辉,她循迹望近处,突然发现二楼书房还没熄灯

    怎么还没睡,她双眉颦住,正好有马仔途径楼下,她叫住那人,刚要询问,却在称呼上犯了难

    “坤哥还没睡吗”她咬着牙,平日唤他,要么不带称呼,要么用她自创的各种外号,例如王八蛋,李大缺德的,偶尔阴阳怪气喊李先生,现在真是难以启齿了

    她因不自在而声音小,马仔听不清,大喊江小姐您说什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索性豁出去了,反正也没外人,她两只白皙的小手拢在嘴旁,音量大很多“坤哥还在忙吗,我看书房的灯还亮着”

    马仔喜出望外,大声回答“不如您去看看”

    简直是赶鸭子上架,江娴有几分犹豫,可若是不在乎,她怎么会问,又是哪种在乎,她不知道,和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从来都说不清

    她绕开攀着绿枝的花架,掀开纱幔,绰约顺滑的薄纱掩住她渐远的背,一时间,露台只剩下安然的陈设,还有飘动的鹅黄纱,不见那抹曼妙的秀影

    她找了件薄外套穿上,正系着扣子,忽被高亢的引擎声吓了个哆嗦,同样,这也引起马仔们的注意,才刚平息的院落,又是一阵喧闹

    她在扣眼和贝壳扣间穿梭的手指顿住,这声动无疑来自那辆跑车,看来是已经离开了,那这是为了什么,吃饱饭出来消食吗

    原本相安无事的夜,被那位不速之客动摇,可也仅是半晌,黑色跑车绝尘而去,马仔们搜查无果,庭院回归沉寂,晚风清凉,青草和树叶被吹出悦耳声响,一切安然无恙

    她没有过多去想,漫步到二楼,书房门虚掩着,她踩着的瓷砖有一角倾斜的黄晕,门里渗出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轻细的说话声

    她听声辨认着,是阿强,他的头马,像是在汇报什么

    她正踌躇要不要进,他的话突然灌入双耳,是骂了句废物,短短两个字,语气不算暴怒,但也堪比旋风过境,留一地荒芜

    很快,阿强走了出来,见她在门外,没说什么,侧着身绕走

    江娴迟疑的手贴住门,缓缓推去,大灯未开,只有深褐色落地灯在亮,他的身影被晃得清瘦,灯火暗淡,窗玻璃透来摇曳的树木,桌沿有只玛瑙绿香炉,边缘整圈儿嵌湖蓝珠子,虚无的青烟飘着,他处于这片昏昏中,有一丝沧桑,却是好看的

    “这是想我了”他抬起头,不再去看面前码成小山坡的文件

    他就算真是只虎,她也该习惯了,没什么可踌躇,她前进两步,反手轻轻合门,外界被隔断,书房静谧到极点,她踏着阑珊的暖光,去到书桌右侧的贵妃榻,坐下后还嫌不舒服,索性甩开拖鞋,两条葱白的腿盘着

    瞧她的可爱模样,靓坤的疲倦尽数消散,他一笑,嘴角纹路浅浅浮现,是岁月年纪留下的印记,可生长在他脸上,根本不会丑陋,还添些成熟味道

    他随便抽出一沓纸,递向她“看看”

    江娴有几秒是愣的,伸手时仍是呆若木鸡,生意场上的事,她能随便过目吗,有点不理解,但他好像乐于分享,她眯眼看着,翻着,是这几天的账簿,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她粗略一扫,开业还没过五天,流水居然小一千万

    她将那些纸沿桌角放回“赚大了”

    打她进屋,他就没有再管正事,惺忪的灯光如同暗夜星河,二人的面目均被柔化,他笑盈盈,接话说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买单,毕竟见者有份

    江娴扑哧笑,摇了摇头

    她把碎发别向耳后“刚刚有人一直按喇叭,找你的吗”

    靓坤神态如常“吵到你了”

    江娴抬手接住一缕细弱月光“那倒没有,只是很奇怪”

    他边给正在焚烧的香炉添加香饵,边笑着说香港地大物博,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估计是哪只出来觅食的黄鼠狼,被捕鼠夹误伤,吱吱的叫唤呢

    江娴才缓和的笑声又出现,真是服了他,什么事都能调侃,她回想进门前听见的几个模糊字眼,阿强八九不离十汇报的正是这事,估摸是没结果或没抓到,要么他也不会骂人

    无关紧要,她扬着手腕,逗弄牵牛花形状灯罩低垂的链条,珠环碰撞,叮当响着

    厚重的门移动,撒来锃亮光线,一个马仔往里跑,喊着坤哥,刚要说话时才看见贵妃榻上的女人,有点不知所措

    “说”靓坤收回锁在她身上的视线

    “旺角来信,祥叔在咱的场子大宴宾客,开了一桌好酒,光是陪酒小姐就点了十三个,他最后喝得烂醉,吵着要记账,小弟们拿不准主意,看他是您同门,把人放了”马仔很着急,语无伦次的

    靓坤眼神刹间阴鸷,脸色一寸寸结冰,他压着怒火,阴测测问“之前听说他把妻儿送到大陆,远离动乱,可有此事”

    马仔立即明白“属实,但情妇还在香港”

    “绑了,拍些照片,让他结账来赎”靓坤不留痕迹轻哼

    旁听江娴的脸色骤变,刚开始觉得赊账过分,后来发现是洪兴的人,她觉得他不会计较,谁知结果竟是这样,可是,再高昂的消费,也过不去十万,怎么就要付出这种代价,他未免小题大做,难道不会因小失大,给自己惹一身sao吗

    马仔带着命令离开,门啪哒一合,她紧张望向闭目养神的他,嘴都张开了,却不知怎么问,或者该不该问

    “你觉得我下手重了”他依旧闭眼

    江娴惊恐于他的读心术,但确实说中,她嗯了声

    靓坤勾唇角,话声如初嘶哑“一潭水,要使劲搅,把鱼儿都搅晕,才能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如挥之不去的寒气,使人如身在冰窟窿,江娴一回味,细思极恐,她没控制好力道,珠子链儿在手指间崩开,撒了一地,仿若律动的音符,弹奏恶寒恐怖的悲歌

    就算是不了解江湖的她,也能知晓他的用意

    果然,他的网已经将洪兴套牢,他正在一步一步收网

    她拳攥得极紧,剩余的珠子硌得rou疼,心里有一万个疑问,这么做,难道不怕蒋天生怪责吗,不怕道上的流言蜚语吗,可是,一直到三分多钟后她起身离开,都没有问出来

    靓坤唇紧紧闭着,清澈瞳孔中她的映影很美,轻飘飘的洁白裙角掠过,纯粹如出水芙蓉,同时明媚桀骜,纤细小腿布满纹身,他沉静远看,骨骼皮囊之下的心脏动荡着,三十几载光阴,它冷血淡薄,近来的几日,竟频频产生温情

    在她离去的前一秒,书房响起他独有的闷沉

    “十天后,我放你走”他攥紧一页文件,纸在他宽大的掌间变得皱巴

    话音落地的功夫,江娴冷汗如同潮水翻涌,早就丧失行走能力,单薄的背停留在门框处,酒柜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印刻她惶然的脸

    她几步冲到桌前,直白的对视时,她看见他眼角深浅不一的皱纹,这张脸,她看了很多天,还是没有看透,一点也没有,就算上天交付她无限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大抵也无法真正了解他

    “我说过,我不会骗你”他将眼半阖,是禁不住她逼问般的双眼,还是怕无时无刻不在流转的不舍,艰难,被她看穿,他也说不清了

    日夜期盼的这一天到来,江娴竟吐不出半个字

    欣喜,当然欣喜,她可以重见天日,可以感受自由的滋味,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不用再被囚在这座别墅

    这段荒谬的情缘即将收尾,他继续他的轰烈生涯,而她,或是寻找回去的方法,或是适应这里的生活

    一别两宽,从此独木桥和阳关道再无交集

    她嗓子犹如被刀割过“我不敢信”

    窗户外的月色,不如靓坤冽厉清冷,他仍是没有勇气抬头直视,兀自一叹息,往常的高傲张狂,都在话出口后蒙上一层冰霜

    这些天来,他看遍她的忐忑失落,开始时制定的计划,是感化她,还是奴役她,都在朝夕相处中离析

    他爱她,这是他渐渐确定的事情

    他从来没像爱她这般,爱过谁

    可是她不想接受,这对她来说是负担,是压力

    一如这阔绰的楼阁,她身在其中没有快乐,只有压迫

    他希望她快乐

    他很喜欢看她笑

    可是她好像很久没有真诚的笑过

    他很自责,因为全都怪他

    她的生命平顺安稳,是他的闯入,带来不稳定因素,磨难,危险

    她不适合这种生活,他想

    双手沾满邪恶鲜血的他,恶贯满盈的他,踩着皑皑白骨上位的他

    何来顺遂

    今日猖獗辉煌,明日呢

    是被黄土埋没,还是踏进牢房

    他说不准

    这样的他,怎么能留她

    他能给她荣华富贵,万人敬仰,也能抚平她曾经的伤疤,跟在他身边,没有人再敢欺负她

    他的宠爱,他的情有独钟,全部属于她一人

    可是,她不愿

    难道他要凭着一己私欲,霸占她最阳光的年华吗

    她的美妙芳华,不是他可以侵占的玩物

    他不能,也不想

    他想她无忧无虑

    十日,他与她最后的期限

    也是这场本来就不该开始的感情,最后的期限

    江娴梗着脖子又问一遍,他用沉默代表肯定,这之后,再也没有半个字

    她浑浑噩噩跑回楼上,卧室一片安谧,殊不知这一夜发生的事

    她拧开水龙头,捧着清水冲脸,一遍又一遍,刘海湿了个透,水珠顺光滑的颈流着

    她颓废撑纹理细腻的理石台面,全年如夏的港岛,怎会有如此蚀骨寒冷的夜,狂喜和焦虑,又怎会并肩而行

    她喘着粗气望镜中自己

    爱他吗

    不爱,或者不是男女间的爱

    她的头垂得很深,水滴正在往台面上滴答

    就快要结束了,她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