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盈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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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糖果和一切美好的东西,很少有人会如此形容自己的孪生jiejie,而得到这种评价的人,通常应该不会跟让meimei去比较男人生殖器尺寸这种要求扯上关系。一名将音乐写入生活方方面面的艺术家似乎当得起,但无米下锅的绝境中仍能哼唱的人相对于花朵或糖果,似乎太过强韧——当然,数量上最多的永远是长遍山野、水泥缝隙中都能出头的野花与未做精加工的粗糙糖块,不过这样咬文嚼字的扩张解读恐怕有违原句本意。 元世幸有一阵子很喜欢这种思维游戏,直到现在,仅就个人爱好来说,比起看活人眼色,他也还是更倾向于透过文字揣摩死人心思。死人的文字或许有不同版本,然而不像人际交往中那些瞬息万变的微表情,每个版本无疑都已经由一定的介质固定;与此同时,死者永远无法出现给予解读者认可或修正,任何迷惑都只能跟同样迷惑的人扎堆探讨,且很可能得不到任何答案。唔,这种倾向意味着他究竟更愿意选择恒定不变还是永无定数,是个有趣的话题。 随时可为的自我剖析先放一边,元世幸俯身贡献虹膜,住院部大门随即无声地开启。为应对一所到处是佣兵的医院里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这整栋楼除几个特殊房间外均24小时不熄灯。向导走在他身侧,除去没像往常一样落后跟随外,并不显得特别迫切,但元世幸留意到她在东张西望,确认jiejie的居住环境。这对夏舒礼而言是罕见的,他第一次带向导前往休整处时,她全程几乎没抬起过漠然垂着的眼,元世幸毫不怀疑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她一年半载都不会去记周围哨兵的脸和名字。 单人病房在顶层,电梯里参差不齐地贴满广告,其中就有他们穿身上的服装品牌。金属门无声地闭合,夏舒礼冲“爱犬丫”三个大字眨眨眼,这大概是她最接近吐槽的反应了。 “你的精神场能感知到黎盈夏的距离是多远?” “取决于我们两个的状态和环境,没正式测过。”她回答问题的方式有时令元世幸想起自幼长大的实验室,那些人不太会认真对待零号哨兵的非必要功能,但回答上级或进行关于实验的讨论时,常使用这种口吻。“如果环境简单、她状态好而且也同时在找我的话,直线距离四百米没问题。现在她在睡觉,我很累,而且这栋楼对精神场有干扰,所以是八十米左右。” 即便在近亲之间这也是相当罕见的数据,不过同卵双胞胎分别觉醒为哨兵和向导的案例本就凤毛麟角,现有信息不足以达成结论。走入这栋楼前,她就已经能确认黎盈夏无碍,难怪不慌不忙。 “这栋楼有多少哨兵和向导?”元世幸问,电梯平稳地停住。 “我对普通哨兵和向导的感知能力不像对jiejie那么强,还受他们的精神场强烈程度影响,一般来说级别越高越容易分辨,但负伤通常会削弱精神场。”夏舒礼与他先后走出电梯,在走廊地脚灯的浅黄光线中并肩而行,“目前能感知到的范围内,哨兵有三个在乙级左右,两个在丙级左右,还有两个丁级向导。其中一个乙级哨兵可能今晚会死。” 元世幸并没要求关于伤情的报告,算是某种炫耀吗?因为跟她的“工作”能力有关?“是净化不了的伤?” “不知道。” 长走廊难免显得压抑,或许是为了淡化这种感觉,墙上绘满自然风光题材的壁画,用色和笔触都十分柔和,也分辨不出标志性景观。球形LED灯恰到好处地分布在壁画的不当眼处,设计者的确花了心思。 黎盈夏的病房是倒数第三间,门自然也不准锁,内部装修倒与家属公寓差不太多,沉闷单调,被床头柜的花束添加了明亮色彩。夏舒礼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径直走向病床,不知她的精神此刻有多鼓噪,床上的人发出迷糊又惊讶的声响,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而夏舒礼一把扯掉了jiejie的遮光眼罩。 “卧槽!”黎盈夏紧闭双眼呻吟,同时把meimei拉进怀里,仿佛这是同呼吸一样自然的本能,“几点啊现在?” “三点吧?”向导一条腿踩地,一条腿屈起将膝盖压上床,搂着jiejie同时心不在焉地回答。显然,她正紧锣密鼓地加班净化,并确认jiejie身体和精神每分每寸的健康。 “靠……你这个点来干嘛?这么想要花?”黎盈夏拍拍meimei后背,“好像很累啊你,怎么全是药味儿?” “昨天出了外勤,四个甲级,工作量比较大。”向导回答,“什么花?” 姐妹两人上次见面时黎盈夏已经昏迷了三周,再往前则是九死一生的夜晚,元世幸获得的常识之一是,人们通常会在这种时刻强颜欢笑,装出轻松的语气与亲人聊天,但夏舒礼的语气就跟词句内容同样疲惫。她刚清楚地告诉过元世幸自己“很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非将它体现在言辞外的方面,听上去寡淡无味。 “没带手机?我说我给你做了一束……” 黎盈夏听到出外勤那刻,便着手检查meimei的身体状况——她非常清楚向导在净化中可能会遭遇什么。于是很快,她就找出了夏舒礼脖颈、肩膀和手腕的淤伤,以及门口的元世幸。可能是出于礼仪习惯,发觉第三者的在场,黎盈夏迅速整理了一下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元世幸这才看清她的全脸。 任何与黎盈夏照面的人想必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到她前额的伤疤,从右眉上方起始,轨迹蔓延约八公分后消失在发丛中,凸起且呈发亮的浅色,缝线技术很糟糕,破坏了她面容的端丽。根据档案记录,她受伤是由于在天裂事件中被易妖的爆炸破片击中,但从伤口形状、走向以及这道疤痕单一的存在来看,元世幸认为纸面理由很可能是为领取补助金编造的。黎盈夏的家人从未为她申请过净化,夏舒礼无法净化jiejie可以解释为她觉醒较晚,而向导只能净化发生时间晚于或等于自身觉醒时间的污染,但即便如此,黎盈夏也完全可以申请由觉醒早于天裂的军队向导进行净化。排不排得上队是一回事,连申请记录都没有,表明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清楚黎盈夏的伤不在向导能解决的范围内。 “甲级哨兵也这么没轻没重吗?”黎盈夏加重语气,越过meimei的肩膀直视元世幸。四目相接的瞬间她脸上闪过类似了然的神色,元世幸不由有些好奇,夏舒礼跟jiejie是怎样描述自己的。 “很抱歉。”元世幸颔首,虽说淤伤是几个人干的,但把向导折腾到七窍流血完全是他的功劳。 黎盈夏轻抬下巴,倨傲地接受道歉,毕竟她也很清楚自己没法拿一个甲级哨兵怎样。与照片相比,面对面更容易看出她与meimei的区别绝不仅限于伤疤和留长的头发。黎盈夏因长时间卧床而苍白消瘦,却仍是两人中将同一张脸用出了生动活力的那个,此外她是主动保持视线接触的类型,不躲不避,同时又如受伤的动物般警惕。 “反正都是哨兵。”夏舒礼倦怠地嘟囔着直起身,上下左右摆弄jiejie的脑袋检查,黎盈夏被挡住了,若有若无的小交锋也随之中断。对向导而言,刚净化的几人与从前那些哨兵没区别,元世幸与其他队员也都一样,无非是工作中的具体差异的问题。这一领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尽管元世幸并不喜欢它。 为什么呢?或许是太过“反人类”,他推测,紧抓沉没成本植根于人类的本能,这点在关于母爱的话题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母亲会被推定更重视孩子且往往事实上也如此,根源便是当一个婴儿通过正常的两性结合出生,必定已经有一个母亲为之饱尝十月怀胎之苦(尽管程度上存在个体差异),而父爱以及拟制血亲之间的情感,大部分时候需要建立在“cao心”的基础上。依照人类社会不成文的规则,一个人几乎是飞蛾扑火地奔向一团即将爆发的原始能量、以命相搏将其归拢之后,不太可能对获益者保持无动于衷。往习得的秩序里塞入例外总归是不愉快的。 “哈,搞什么啊。”黎盈夏歪头扫视元世幸胸口,又坐回原位扯扯meimei的衣襟,“你俩情侣装?这像话吗?” “嗯?”夏舒礼低头看了一眼,“只是同个牌子而已吧。” “一闻就是新衣服,你们出完任务还逛街了?” “他买的,我当时睡着。” 黎盈夏又探出脑袋,眉毛抬着,夏舒礼索性让开,侧坐在床上拉起jiejie的手观察针孔。 “你品位还不错,比她好。”黎盈夏对他说,“不过你在门口站着干嘛——等等,你们半夜进来合规矩吗?我可不想被护士骂。” “他有权限,我还听副队长说他们跟立易有合作。”夏舒礼回答,她对检查结果应该没太大意见,放下jiejie的手单腿撑地坐着往床头挪,伸长胳膊将靠着墙的花束揽向自己。 那些花明显是用不同日期的原料拼凑而成,中央的主花是一大朵白玫瑰,周围有一高一低两朵玫红色非洲菊,香槟玫瑰和粉色康乃馨不对称分布,花朵缝隙间由满天星和小雏菊填充,剑兰和尤加利叶进一步配色和增加错落感,最外围则是银灰色和白色纸张的包裹。这是一束热烈而温馨、像是会拥抱你的花,夏舒礼的确将它抱进了怀里,玻璃纸发出簌簌轻响,那些花瓣将她的脸衬得有了点儿血色。 “什么合作?”黎盈夏追问,然后在meimei耸肩表示“这个没问”时翻起了白眼。 “收费和秩序。”元世幸答道,“立易的经营方式需要一定的武力作为保障,天宇是合作的雇佣兵团之一。” “天宇。”黎盈夏重复,然后又跟meimei交换了一次眼色。显然夏舒礼并没告诉过jiejie新工作单位的名字,比起隐瞒,更靠谱的可能性是夏舒礼自己压根没关心过,同样第一次听说。 元世幸于是走向姐妹俩,摆开商务模式,掏出名片:“天宇雇佣兵团,欢迎合作。” 夏舒礼对此自然一贯地没反应,黎盈夏嘴唇扭曲了一下,终究是忍俊不禁,接过卡片端详。“我可请不起甲级哨兵。” “天宇也有等级较低的哨兵可以提供服务。” “哈,话说我们小学就有个同学叫姜天羽来着,羽毛的羽——你记得吗?这名字也太容易重了。” “这是我养母的名字,她叫林天宇。”夏舒礼点头时,元世幸回答。 “你给一个雇佣兵团取你mama的名字?”黎盈夏满脸匪夷所思,目前为止她包括恐惧在内的所有反应都坦率直接,考虑到她面对的是能左右她俩命运的哨兵,这也算得上大胆了。“呃……她同意吗?” 有趣,夏舒礼没把他的事全部告诉jiejie,当然也可能是时间不够,他心血来潮说起旧事就在前天夜间,昨天早上又把向导拉去外勤了。“她同意不了,天宇命名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哦……”温和的同情,太容易读懂了。元世幸怀疑自己在黎盈夏眼中同样如此,他仅陈述林天宇是“养母”,而黎盈夏理所当然地说出了“你mama”,虽然她对用雇佣兵团纪念母亲这件事仍持明显的保留态度。 “你的体检怎么样?”夏舒礼问。 “今天还要进一步检查,医生大概跟我说了一下,继发性脑损伤风险比较高,巴拉巴拉,可能得再动手术。”黎盈夏打手势要meimei倒水,“你净化做得没问题,但这种老伤你管不了,它总有一天会恶化的。我的脑子现在就像装了个定时炸弹,特别不好拆那种,过几个小时可能突然脑出血就醒不过来了。” 她倒会用轻快的语气说坏消息,夏舒礼放下花束,默默将水给jiejie,又按黎盈夏的要求从床头柜的一抽屉药中翻出这个点该吃的。对于jiejie的身体状况,夏舒礼肯定了解得比仪器更早也更细,只不过医院一向排斥向导干预医疗决策,而且在此前的医院,她们没有足够的钱做超过政府支持程度的全套检查。 “先确定再说吧。”黎盈夏吞下药片,又道,“现在还讲不好会怎么样,担心也是白担心。” “除非最近发明了我不知道的新药,否则肯定得手术。”夏舒礼陈述,“那晚以后就不太好,现在更不好了。” 黎盈夏做个鬼脸,举起喝光的杯子轻轻打meimei肩膀:“你们这些向导真烦。” “手术会很不好做,你大脑的——” “啊,闭嘴啦!别剧透!”黎盈夏推她,“去,到二楼便利店给我买个豆乳盒子,还有买你们两个的早餐。” “你有钱?” “账记到医疗费里呗,跟前台说就行了。” 夏舒礼领命,起身询问元世幸关于食物的意向,似乎已经推定他没事就在附近闲逛了。 “随便哪种夹果酱的三明治。”元世幸回答。 立易周边一定范围均受雇佣兵团保护,是城与城之间少数相对安全的区域,聚集了不少流民,除开设在院内的24小时便利店,附近也有出售小吃的商铺,加上服装、日用和兼具典当业务的奢侈品店,以及围墙外更为兴盛的倒卖违禁品的娱乐场所,俨然一个中型商业区。住院病人的饮食管理基本靠患者和家属自觉,大有不遵医嘱后果自负的意思,反正没有哪座城的法院会主动找麻烦受理对立易的起诉,而且无论患者是怎么死的,医疗费都绝不可能赖掉。 “你有话跟我说吗?”meimei的脚步走远后,黎盈夏问,“只是帮她进来的话,早就可以走了吧。” “有点好奇,”元世幸回答,“她是怎么活着的,你了解吗?” 立刻,黎盈夏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唇缩紧,显出愤怒和敌意。这种微表情同被一再耽误工作的夏舒礼一模一样,不过在夏舒礼脸上只体现于动手的那瞬间。 “你不了解吗?”她反问,“你想说我用meimei的卖身钱活着不要脸是吗?由你这种人来打抱不平,太虚伪了吧?” “我们昨天跟穷奇发生正面遭遇,她给我净化的时候,我的精神已经濒临坍塌。”元世幸告诉她,从黎盈夏的反应来看他不必就穷奇做进一步说明了,“为了完成精神疏导,她必须把精神场与我的完全重叠,直到我的精神场能恢复独立为止。所以我认为你能从她那里感受到的大部分东西,我昨天都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