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那里会有你吗
“看见了吗,就三床那男孩,真可怜啊,年纪轻轻的,父母就都没了。” “听说在龙山一中念书,哎长得还挺好看的。” 头痛欲裂,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 四周的景象旋转,沈行终于睁开眼睛,医院,消毒水味儿。 四肢疼得就像碎了似的,想去整理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却始终无法动弹。 挣扎的起身,他才发现自己手背扯着的吊瓶。 “三床醒了,应该是麻药劲儿过了。”沈行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转头,也顾不上自己难受,一把攥住身边护士的衣角,颤声道:“尤桠呢?” “谁?”护士没明白,疑惑回问。 “尤桠,在你们医院,雪里,自杀的那个女孩。”沈行的心脏像是忽然骤停,胃里止不住的难受,“尤家。” 沈行皱眉,仍不死心地询问,“龙山市,尤桠。” 护士更蒙了,她摇摇头,“我真的不认识什么尤桠啊。”她抬起手,贴在沈行的额头上,不由得念着:“应该恢复意识了啊,怎么还糊里糊涂的。” 对上床上病人焦急的目光,她手移开,认真答道:“真没你说的这个人,而且。” 她示意窗外,然后缓缓道:“现在是夏天,怎么会有雪呢。” 沈行猛地转过头,却在看见窗外一片绿树的瞬间,头痛欲裂,他有点想吐,一阵干呕,护士连忙拿过垃圾桶递给他,“先别激动,缓缓,你刚经历了父母死亡,这情绪剧烈波动,怎么也受不了。” 死亡。 父母。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机械般的抬起头,对上护士认真的眼神。她点头,似是有些难开口,又带着同情,但看见他眼底的不解,还是慢慢说起:“都忘了这些吗?你父母在五天前,因为疲劳驾驶,在高速上出了车祸。你昨天在来医院的路上晕倒了,睡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这才醒过来。” 沈行猛地起身,几近站不稳,眼眶蓦然变红,“你说什么?车祸。” 话刚出口,病房内的其他人全都看了过来。 也在那时候,打开的电视机开始播放新闻:二零一五年六月六日上午十点十五分,鞍阳向龙山市G15龙鞍高速公路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小型轿车在行驶中突然穿越中央绿化带隔离护栏冲到对向车道,车上二人无一幸免… 沈行赤着脚一步步来到电视前,颤抖地望着电视上面的新闻,眼泪滴滴落下。 记忆就在那瞬间全部涌来,如同洪水般,一口口吞噬掉他内心残存的零星希望。 那天他接到了他们打的最后一通电话。 “明天上午我和你爸就能到,大概九点多钟就出发了,等着我们,肯定能赶来陪你高考。” 画面一转,沈行来到医院,见到的却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然后尸体火化,他买了郊外的墓地,在墓前坐了一夜。 今天正好六月十一日。 高考已经被他错过了。 他的父母,在他高考前一天死掉了。 车祸,黑色轿车,爆炸,大火。 没有尤桠,尤萧没有发生意外,高速没有因此封路,所以那场意外死掉的,是他的父母。 他没参加高考,并非公安大学的学生,不会参加联考,也不能成为警察。 在医院见到自杀的尤桠,变成了死掉的父母。 尽管太过于荒谬,但沈行也终于明白。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就像被碰倒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因果相关。几年间梦里反复出现的情景并非虚假,而是真实发生的,是他人生的转折,是他在这里拼命想要去改变的瞬间。 但总会有人死掉。 他缓缓捂住胸口,颤抖地望向周围,一切景象抽离出来,周围的那些景物无一不在告诉他,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是真实的。 真的很讽刺。 沈行闭上眼睛,望向镜子里面的自己。虽生出了胡茬,但脸庞依旧青涩,掩盖不住十几岁的模样,他现在是十七岁的沈行。 被他拔掉的针头,顺着滴管渗出的生理盐水,流在地上。全部缴清医院的费用之后,他想离开这个地方。 沈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手机没电已经关机了。回了趟家,换了衣服,在门口坐公交车,来到了郊外。 不知道被什么牵引着,总之他准确地找到了父母的墓地。 烈日骄阳,他却感觉不到半点温暖。墓碑上面刻着两人的名字,沈行抬起手,在刻着字的那上面轻轻摩擦,有点硌手,扎着有点痛,他落下泪。 肩膀轻轻颤动,他开始喃喃自语,“你们别走啊,还没看见我考大学呢。” 沈行想起在那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面,过年那几天,也因为自己工作忙,没有和他们见上一面。 “你们别走。” 他不知道这句指的是谁,也许是父母,也许还有别人,剩下的他就不知道了。 因为沈行打车去了度亚商务会所原来的那地方,在抬头望见上面牌子的瞬间。他忽然眼眶一红,上面写着:汉江连锁快捷酒店。 没有了。 关于尤桠的一切都不见了。 他仿佛看到了某个下雪的白天,他靠在她的车边抽烟,抬起头,尤桠从里面走出来,笑着和他说:“小警察,要不要和我去个地方。” “沈行同志,合法的。” “喜欢一个人哪有为什么。” 世界上的大多事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人总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就分开,然后可能再也不会遇见。 原来真正的离开,是没有说再见的机会的。 还真是,老死不相往来。 他与很多人都做到了,在二十几年的日子里,或者十七年,沈行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小丑。 他听见远处的风声,听见蝉鸣,听见自己想知道的真相。 在六月初始,同这块冰冷的墓碑一同埋葬,然后消失殆尽。 二十二岁的沈行甚至找不到一丁点,自己五年来活着的证据。 那就十七岁吧,他这样想。 于是沈行又重读了一年,在十七岁,龙山市一中的重点班,总霸着榜一。 以至于后来有的家长教育起自己的孩子都会说:重读一年吧,你看人家沈行,重读一年之后,成绩提高了五十多分,一直占着你们学校的第一名。 他总是在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就是多了个习惯。 在很久的一段时间,他总站在教学楼的顶楼,往不知道哪个地方看。 王老师看见过几次,还以为他想不开,吓得让学校管理处把顶楼的门给上了锁。 后来他主动找了王老师,说自己看的是京华市的方向。 他想考京大而已。 字句真诚,反正王老师是信了,就把那小门儿的钥匙给他了,她说悠着点,心情不好就告诉她。 其实沈行对她撒谎了,他只想去京华市。 如果龙山市没有尤桠,那她会不会在京华,地球是圆的,无论有几个狗屁世界,他都想再见她一面。 他觉得自己这一年过的浑浑噩噩,脑袋里面的弦一直紧绷着,片刻他都无法放松,也不敢。 沈行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失误了,没去上京华。就凭他现在这个经济状况,可能努力到下辈子,也没办法在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留下了。 所以高考结束的那天,他忽然有点想哭。沈行在成绩快出的时候想着,要是自己失误了,能不能再活一次,让他重考一次。 而事实是他成功了。这个世界没有像他想的那么糟糕,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那年沈行是京华市的状元。 学校挂了横幅,红色的,从校门口的展板一直延伸到宿舍楼下,他的照片被市里的报纸和媒体转载。 虽然只是“重读一年的状元”。 沈行忽然不知道这份喜悦该和谁分享。于是拿着市里和学校发的奖金在路边儿给校门口的那群流浪狗买了一打火腿肠,喂了二十分钟。 然后看他们打架的功夫,就碰见了王老师,她嘴角差点咧到后脑勺,连连拍着沈行的肩膀,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京大的。” 沈行起身,把火腿肠皮儿丢进垃圾桶。刚想把自己手里的烟掐灭,就看见王老师摆摆手,“你当我不知道你抽烟啊,每次去顶楼都一股烟味儿,就没想着说你。” 他笑了笑,没说话,然后接着把烟叼在嘴边,听见对面的人问着:“打算好了吗,以后做什么?” “没有。”沈行如实回答,“就是想去京华,大概是执念,觉得这次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王老师笑着摇头,摆手,“我倒不这么认为,沈行你啊。”顿了顿,然后继续说着:“就算不考京大,你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沈行抬起头,心思飘忽,“如果我是警察呢?” “那也应该是个好警察。” 他深呼吸,没再说话。 如果是个好警察,就不会连一句喜欢都没说出口,就让那人死在自己的面前了。 脑中却一直萦绕着最后分开前王老师跟自己说过的话,“这破地方,你走了可就别再回来了,又没什么好值得挂念的。” “所有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想忘记的,就丢在这里吧。” 烟一直燃尽,两人在岔路口就此分别。 沈行还想在龙山办最后一件事情。于是他绕去了龙山市派出所,带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在踏进门的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好像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仿佛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交罚款的那人。 沈行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是幻觉,但还是高兴了好一会儿。 “你好,请问您想办理什么业务?”一句话让沈行回过神儿来,他对向办理人员递过自己的资料。 “改名儿。” 在握笔的瞬间,他笔尖顿了顿,最终落下。 沈知淮。 她通讯录里存着的名字,沈知淮。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阳光正烈,照在马路上,柏油马路散发着浓重的沥青味道,有些刺鼻。那瞬间,沈行想去相信,这世间最好有轮回。 他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那天,尤桠站在马路对面,两人隔着车窗对视,她无声开口,“再见了,沈知淮。” 沈知淮眼底仿佛下起雪。 一片一片。 他站在原地,再次往京华的方向望。 “那里,会有你吗?你是真实存在着的吗,尤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