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花-be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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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气宗无论男女,样貌个顶个出挑。 也不尽然,太虚想,他扒着门柱,窥三清殿里刚云游回来这位。 紫霞负手低眉,乖顺得要死,紫虚子问一句他答一句。 “他有什么好看的,”身后的同宗师弟道,“你喜欢气宗的?不如,咱们去看于师叔刚带上山的小师妹。” 太虚动动眼珠,在师弟小腿踹了一脚,瓮声瓮气:“小点声!滚开你自己看去。” 师弟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直奔太极广场,看他心心念念的小师妹去了。 “如何?”祁进问。 “华山之下,皆是血海。”紫霞道。 “去吧。”祁进道。 “是。”紫霞应。 他缓缓转过身。 起初太虚只看到一张白无血色的侧脸,那气宗少年长了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挽髻,眼睫毛却像覆了一层雪,下头的眼珠倒也乌黑,嘴唇是嫩红,太虚远远看着,真觉又病气又妖气。待紫霞露了全脸,太虚忍不住低呼一声:紫霞面孔上的白印如活过似的打着旋、双目和山根正是漩涡中心,那白印蜷缩着,像朵花。 紫霞显然已听见太虚的声响,却不想惊动祁进,便状若无事地径直离开三清殿,甫出门,紫霞立即向太虚的方向看过去。 “吓着你了?”紫霞笑笑,有些勉强,“这是白驳风,治不好的。” 两人都是十七八岁,差不多年纪,太虚话多,且好奇紫霞身上的病症,很快便和同龄人熟络起来,不多时,就扒得人家一点儿家底都不剩,恨不得问问紫霞的道冠里藏了几根白头发。 “你下过山了,”太虚道,拿出佩囊里的干果分给紫霞,“山下也有很多雪吗?” 紫霞一怔,遂明白过来太虚听岔了音,摇摇头道:“不,山下……好像只有冬天才下雪。” “可是你说血海?” “人有苦难,苦难泛滥,即是血海。” 太虚眨了眨眼,他没有面见过,不太明白。 紫霞笑起来,眉目间的白斑蹙在一块,扭成旋儿,俨然一朵曼陀罗花。 “你在山上,不曾见识过尘世的苦难,”紫霞道,“下次,我们一同去。” 有结伴下山的承诺,太虚来紫虚一脉的住所来得越发勤力。 “你日日找我,不怕师门怪罪吗,”紫霞道,“不要仗着掌门师伯宽厚就乱来,若有了闲话,三人成虎,师伯可不一定信你的。” 玉虚一脉确比紫虚松泛,李忘生是百里挑一的耳根子软,太虚的教习师兄又是极为好性儿,是故把太虚同辈的几个小子都惯得甚是大胆,打小儿就泥猴儿似的,到处乱窜。 “能有什么闲话!”太虚浑不在意,掣开剑比划了两下,“再说,谁敢传我闲话,我就这么劈开他们的舌头,教他们再说不出来!” 紫霞失笑,摇头,看似嫌弃地撅起嘴:“好凶。” 太虚怕他不信,忙不迭举例证实:“真的!我有个师姐,长得好看,我还小的时候,她被香客多看了两眼,就有师兄传她与香客有私情,那时候,我就这么……”太虚少年心性,站起身,使剑在空气里一挥,将破风声灌入紫霞耳中,“我就这么,拿木剑把他抽得求饶!” 见紫霞愣神似的盯着自己看,太虚空闲的左手在紫霞面前扇了扇,“嗨嗨!回神了,我说真的!” 紫霞意识回笼,倏尔莞尔,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太虚“哼”一声,收了剑在他身边坐下,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你不信我说的。” “我当然信的,”紫霞抿起嘴唇,歪头看着太虚,笑,“只是觉得,我要是早些时候认识你,那便好了。” 太虚耿直,没听出他话中深意,也笑,点点头道:“现在也不晚。” 紫霞知道他不懂,也不太在意,挪动下身坐离太虚近了些,递给他一颗点心。 “这是什么?”太虚揭开油纸,咬了一小口,雀跃不已,“好香!” 紫霞弯弯眼睛,“没吃过吧,这是只有我们紫虚才有的糖酥,是大师兄做的。” 邓屹杰素性温和,是整个华山都知道的事,太虚知道这位紫虚大师兄好相处,却不知道他也做得一手好点心。 “你喜欢?”紫霞开心的时候,脸上的曼陀罗花就打开瓣,“我以后都给你留一块。” 少年人的日子总是过得恍惚,韶光忒贱,匆匆离人,华山的年年月月如雪落冬炉,还没听见有声响,便融失去最好的那几片。 太虚始终没有下山。 加冠那日,他找到紫霞,与他并肩坐在廊下,问他,我们下山去么? 紫霞想起从前在山下的日子,微微摇头。 太虚不放弃,“那要什么时候?” 紫霞想,等人见了我,不再说我是白子妖怪,我就和你一起去。 他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曼陀罗花强展开尖瓣,是紫霞在佯作轻松地笑:“总要师父同意的,他不喜欢我们下山。” 太虚黑起脸,声音也不似开始平和:“我管祁师叔喜欢什么做甚,我只问你,你……!” 紫霞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反应。 “你喜欢什么?”太虚发黑的脸色忽然上起一抹红。 紫霞想了想,点漆的眼乌溜溜地转,“很多。” 太虚平日里没有耐心,但他对紫霞总是有耐心,却在此时装作没有,“很多?这,长话多说吧,主要的是哪些,你告诉我!” 话出口,太虚又反悔:“算了,你只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那个。” 紫霞笑时就让人注意不到他脸上骇人的白印,太虚看得有些愣,他头次见紫霞,也和旁的同门一样认为紫霞不太漂亮,认识的日子久了,才越看越觉得顺眼,现在,倒觉那块病里病气的斑像朵白花,沐着暖风待放。 “紫霞,”太虚没等他回答,认真地喊他,“我告诉过你么,你真好看。” 这句话声音未落,紫霞斑驳的面皮上乍然蒙了赤赧,他张了张嘴似是要否定,却不舍得这生平少有的称赞,什么也没说,只低下眉目,摇了摇头。 太虚瞧着那红脸蛋觉得可爱,又笑道:“真的,你不信我吗,你好好看,我好喜欢。” 紫霞终于开口:“你别戏弄我!” 太虚捏他一腮的rou,又给他把脸抬起来,“我哪有戏弄你,我就是要把这心思说出来,才问你有没有最喜欢我。” 紫霞扭头躲开太虚的手,垂落在鬓旁的额发将脸遮了半边。太虚去拨开,被紫霞在手背上轻拍了一记。 太虚恐他动气,收回手着急地解释起来,说出半肚的心里话:“我没有戏弄你,也没骗你,紫霞,我真的喜欢你!你想想啊,要是我不喜欢你,我怎么跑三清殿跑得比你同门还勤,是不是?” 紫霞听他说话,暗暗在拇指和食指间使力,指尖压得葱白,捻薄了新裁的校服衣料。 “我也是真的觉得你好看啊,你不好看吗,你看,你的睫毛,像盖了一层雪,旁人想学你,得在下雪天站一宿吧?还有……你眼睛中间,有一朵曼陀罗花!” 紫霞听到“雪天站一宿”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太虚见他笑,又伸手拨开那抹刘海,紫霞不愿给他看,借着擦眼泪的功夫把脸捂了个严实。 “怎么哭了,”太虚知他是害羞,故意开玩笑,“原来你是个哭包。” “你才是哭包。”紫霞又哭又笑,擦干净眼泪才愿意转脸,两颊的红云还在,“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太虚闻言,后脑的发根都一炸,人也警惕起来:“什么话?喜欢你?我不许别人也跟你说!” 紫霞笑笑,小声说了句“傻子”,“哪有别人喜欢我,我是说,没人说过我好看。” “我脸上的白驳风印……向来都是让人说妖异奇怪的,”紫霞无奈地叹口气,泪珠又滚下来,“只有你,说它好看。” 太虚扯长袖口给紫霞抹眼泪,嘴里的好话源源不断地往外吐:“我说了啊,我喜欢你的,哪里我都觉得好看……你知道曼陀罗还叫什么?还叫情花,我第一次见你,我就认出来这是情花,然后我就对你情根深种……诶,别哭了。” 擦了半天,紫霞胸腔中还是委屈不断,眼角都搓红了也没有被揩干眼泪,眼见是哄不好了,太虚心里着急,有些口不择言,“你再哭……我可亲你了。” 谁知紫霞蓦然抬起双眼,两簇雪松似的睫毛还挂着水珠,紫霞的话和他的眼睛一样坚定:“我也喜欢你。” 之后倒是没再哭了,不过太虚依旧亲过去。 挨在一起的身体紧紧贴着,挤碎了紫霞胸前藏留的一颗糖酥。 “师兄,你来!”多年前与太虚一起躲在柱后的小师弟下山回来,神神秘秘地向太虚招手。 曾经要托付给教习师兄照顾的太虚,已是可以照顾人的教习师兄了,他看着许多师弟师妹练剑,那长高小师弟招呼他,他撂下个随意的时辰,便向那小师弟的方向走过去。 “什么事?”太虚打量着那人,“你下了趟山,打扮得时髦起来了。” 小师弟揉揉鼻尖,美滋滋道:“我的见识可不止这个呢……师兄,我听说,你和那个,呃,那个白,他叫什么来着?” 太虚听到“白”字就知小师弟在说谁,自有些没声好气:“白什么白,小心我砍豁你的嘴。” “哎哟!”小师弟吓了一跳,高呼一声,“我可是你亲师弟,他一个外人……你为了他,砍豁我的嘴?才几天,你就被他迷成这样了!” 太虚怪他大惊小怪,将他拽到一旁室内,碍在同脉情面不好发作,太虚只好压着脾气相劝:“有些话,不该说就不要说。” 小师弟冷笑起来:“师兄,你是真给他勾住魂儿了,你可知道山下百姓是怎么说的……哦,对,他可是不敢再下山了吧?” 太虚不想在意,却在末了一句不得不在意,每每他提起下山,紫霞总有犹豫之色,太虚只当他不敢去请祁进手令,便次次作罢。 小师弟看出太虚的踟蹰,接而说下去:“师兄,百姓们都说他是勾人魂的白妖怪,你怎么看?要我说,无风不起浪,他准是在山下惹过什么祸事了。” 两人才在一起不久,仅仅是互通心意却未交心,太虚自认于紫霞全盘托出,却对他所知甚少,听到这里,太虚忍不住问下去:“他们……何以这样说?” 那半大的青年得意地扬起眉毛,“你说呢?就许你被他妖里妖气的白脸迷住,就不许山下有迷途知返的人么?” 太虚猛然联想到些志怪故事中的勾当,骤皱眉,喝道:“胡说!” 小师弟似乎一定要把自己这师兄拉出泥潭,声色俱厉道:“我胡说么?师兄,若不是他使那些歪门邪道的妖术,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凭他那身白点子,还是脸上的白毛白花?” 小师弟说完,又恨铁不成钢地大怒不已:“师兄!你太糊涂了!你还要和他厮混在一起吗?此等惹了祸事便躲回师门的……妖物!” 太虚被骂得怔忡,“我……” 小师弟不依不饶:“你还要我怎么说?师兄,他心术不正,也想拉你堕入歧途之中,你看上他哪里?他会害死你的!” 太虚目光躲闪,似有些迟疑,“起初只是,觉得他很好……” “你看!你也只能说出这点好处来!”小师弟大喊,“你并不了解他!” 太虚沉默一瞬,黯黯道:“我的确不知道他,或许,他真的有过……” 活动的门栓像叫醒听客的惊堂木,太虚被兀然落地的脆响聒回现世,门外渐远的步声笃笃敲击太虚的心底,一如他动心那刻,胸口被凶猛地悸动撞击着。 “紫霞!” 太虚推开门,槛前只有一颗半化的糖酥,稀开的糖浆沾着油纸,那油纸有些半透明。 开春了,万事回暖,糖酥只需在掌中攥一小会儿,就能融化大半。 今日逢五,逢五,是他们紫虚大师兄发糖酥的日子,几年前太虚随口一句“好香”,不知被紫霞记了多少个逢五。 太虚捡起那颗酥,踉跄地追出去。 前些日子,天上挂满晶亮的时候,他和紫霞依偎在床边,等待清虚子说的、能实现心愿的陨星。 “我要你永远喜欢我。”太虚口中念念有词,故意用紫霞听见的声音对着那抹天火许愿。 情花开着,紫霞的双眉陡然一跳:“傻子,说出来就不灵了!” 太虚喜滋滋地贴过去,在紫霞耳边问道:“可是你会让它不灵吗?” 紫霞被热气喷得耳廓发痒,左躲右躲还是没有逃脱,被太虚按在怀里,强迫说出答案:“不会……你快放开我。” “不放!”太虚哼哼笑道,“除非你也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紫霞眉眼含笑,曼陀罗骄矜地绽开所有花瓣,“我?我不求你永远喜欢我,我许的是,要你一辈子信我,不会疑我恨我,不听别人口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像是三年前的光景,太虚在柱后,紫霞在三清殿内。乌发乌瞳,覆雪睫,紫霞的侧脸轮廓干净,不掺杂,像他澄明的眼睛。 祁进在内,太虚不便擅闯,只能像以往那般,躲在柱后,偷偷地看。 小师弟跟过来,“师兄……” 太虚咬牙,“滚开。” “如何?”祁进问。 “华山之下,皆是血海。”紫霞道,“华山之上,不能免俗。” “去吧。”祁进道。 “是。”紫霞应。 他缓缓转过身。 不同于往日,祁进叫住他,“何时启程?” 紫霞长眺门外柱后的人,匆匆挪开眼,吐出口气,回道:“即刻。” 情花的花苞和蹙起的眉尖一起,紧紧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