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千里扶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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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冷寂,霜月飞寒,一行车马在幽谷山涧中缓缓流动。这是一班送丧的灵队,规模不大,却也不小,队前一人骑马肩扛铭旌前导,其后四名力士合力扛起冥棺步行,再后则尾排着六辆轺车,一字拖开,缓慢前行。队伍中御奴、力夫、马夫、贵人皆着丧服,各司其位,只有一斩缞少年不事车马,侧身扶棺而行。 这少年低垂着脸,孝帽上的粗麻在月光下遮住眉眼,孝衫下一身净白的窄袖长袍,浑身不饰一物,腰间却配一把六尺长剑,剑首以玉刻异形镂雕龙纹,龙嘴处衔一颗红宝石,剑柄直而略长,以黑色丝缑平缠,下面托着一枚错金银兽面铜剑格,整支剑平收在薄如蝉翼的黑漆菱纹剑鞘中,鞘上的剑璏、剑珌均为玉制,鞘身光滑,如泛铁光。 车队终于行至歇脚旅店,车夫配合着主人家一一安顿车马,那口灵柩则被少年一路抬入了自己的客房。一直坐在首辆轺车上的贵客打点了过夜费用,众人便都四散回自己歇处。共有两位上宾,一位是付钱的贵人,一位是扶棺的少年,分别住进两间单房,其余御奴车夫,均只住大通铺。 少年回了客房后,洗漱欲睡,却听见窗外有细细簌簌的声响。少年心下提防,蹑手攥紧长剑,和衣假寐。窗外忽支起一个黑色人影,浑身黑袍劲装,和夜色融为一体。他蒙着面,少年不识其貌,并不声张动作,只在被子底下默默推出了一截剑身,静观其变。 黑衣人一个旋风滚将进来,少年拔剑,大呼一声:“好身法!”随即挑剑直刺,黑衣人一个侧闪,翻到他近处想去夺剑柄,少年转剑回防,方才看清黑衣人身上并未佩剑,于是大开大合地猛攻过去。明明擒住他应该很容易,可他又极了解少年所使的功夫,每一次都恰好藏至他剑锋偏处,待他将家传的四十八式“江虎剑法”使至二十四式时,那黑衣人竟看出了他出剑的顺序,横翻躲过了他拿手的“二虎夺路”。少年后退,横剑捏诀,心知此人对他本门武功熟悉至极,不能再用寻常路子去对付,便在下一招时忽地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向右削的剑势改为向里压,长剑一横,逼得黑衣人退至墙边,又一撇,挑掉了他脸上的面纱。 面纱之下,竟是一张清俊秀逸的脸。眉间双眸一点如漆,面若春花,唇如丹霞。看清楚了来人,孙策瞪大眼睛,想要惊呼,又念身处旅店,怕惊动了他人,忙压低嗓音道:“公瑾!”话说出口,他又皱起了眉,恶声道:“三日不见,难道连你也都……?!”他长剑横收,全压在黑衣男人之上,两个人靠墙而立,身形缩成小小的一团。阴影之下,少年人的眸子里如冒火光。 周瑜道:“我怕你一路凶险,特地潜逃出城来帮你。”孙策虽并未全信,剑仍横放在周瑜颈边,但眼底犹豫,也已毫无戒备之色。他要将情况弄个清楚,又问:“袁术看周家如此之严,你是怎样逃出来的?”周瑜说:“我称病藏在房里,半夜偷跑出来。”孙策看他神色如常,不似说谎,便很快放脱了桎梏,任周瑜坐到床心,活动手脚,笑道:“我倒是委屈你了,义弟。” 周瑜也笑:“本来只是想逗逗你,被你盘问不委屈;可你居然没有认出我,这倒是又有点委屈了。”孙策说:“其实是认得的,只是仆一看见,又有点不太相信。我以为我们这一别会是好久。”周瑜道:“可惜我们不会分开那么久了。”孙策说:“那不可惜。” 月儿划过窗檐,从天心处落下,照到床边。孙策坐到周瑜身边,问他:“你打算如何帮我?”周瑜说:“我化成车夫随行同你一路走,要是再有人来伏击你,路上多一个高手,他们料不到。”孙策说:“你在暗敌在明,好方法。”周瑜道:“只是不知如何假扮?队伍里多一个人,会不会起疑?”孙策略一思忖,道:“不会,我们队里六辆轺车,本来只有一个马夫,已经算少。如今你加进来,我让你跟在队前,另一人凑在队后,也不会太过张显。”周瑜喜道:“好,那就这样。” 眼见得夜深了,孙策想再为周瑜安排房间不便,就与他同塌而眠。他们是总角之交,少时便亲密无间,同床共枕也是常事。周瑜便习以为常地脱下袍子,单衣欲眠。只是这回脱衣时,孙策却面露不豫,周瑜疑惑看他,忽而大悟,在孙策开脱前抢先一步发问:“你受伤了?” 孙策无奈点头,当着周瑜的面露出大腿上的伤。他用麻布包扎得极紧,故而刚刚试剑时并不露怯,但此刻宽衣难免被周瑜看去了耽心。周瑜果然皱起眉来,孙策又继续解释道:“我们这两日运棺,已被笮融、薛礼袭击过一回,堂兄也与他们交战,伤了左臂。” 队伍里的另一位贵人就是孙策的堂兄孙贲,他们一同扶送孙坚的灵柩回曲阿安葬。三日前,孙坚在洛阳与众豪杰围攻董卓,想要杀董锄jian,取他身上的一本传世秘籍。董卓本是西凉竖子,童年时跟着僧人学了一身横练功夫,武艺并不精深,后来得了一本名叫《太上阴真经》的武功秘籍,修炼五六余载,竟功力大成。董卓仗着传世武功,一路烧杀yin掠到了洛阳,搅得武林大乱。洛阳乃天下武林中心,自不肯为jian人荼害,各路门派世家纷纷派人剿匪。奈何众豪杰虽然身怀侠义,对传世秘籍亦私心难免,各门派之间的争夺更甚,不能不防。孙坚便是在与董卓斗法时被“毒莽子”黄祖的暗器所伤,暗器淬毒,一击之下,孙府的掌门身法一缓,被董卓一掌夺去了性命。 孙坚死后,孙策恸哭一日,随堂哥孙贲一起为父扶丧。这三日周瑜与孙策并未见面,却听见风声,说孙坚与董卓缠斗多日,已在洛阳董卓居所找到了《太上阴真经》,黄祖因此暗刺。原来武林门派已缔好盟约,若是谁先找到了《太上阴真经》,都要拿出与各门派共享。孙坚私藏真经,黄祖暗伤他,反倒成了正人君子。这一番招摇撞骗的话术下来,洛阳武林旌驰神动,孙坚死得再冤,也只能随孙策一日的泪飘摇尽去。 一日前运灵柩的车队在入谷口遭袭,也是受这传言所累。想来孙家“取经”的人数不胜数,孙策与孙贲二人联手击退了笮融、薛礼,却知道后面不知还会有多少融、多少礼,只能尽快走完这凶险的一路,待孙坚入土为安,再与孙家门人相会,另做打算。 周瑜来得及时。虽然他出府匆忙只带了一柄短剑,但却带足了医药、盘缠。孙家人初行时武林传言未起,无人预料会遭此祸,车队中也没准备药物,孙策孙贲受了伤,整一日又在山谷中行走,只能用草药和金创将就伺候。周瑜看见孙策侧股处的伤,心肝脾肺都拧成了结,连哄孙策上床敷药,又气又疼,语音又轻又重:“你受了伤,怎么还逞强扶着棺材走!” 孙策知道他定是白日里也偷偷跟着车队走了不久,不禁露齿一笑:“他们袭击的就是棺材,我不得看紧了?”周瑜心下了然,知道外人必定会怀疑孙家把秘籍藏在棺材里,所以统统都来劫这口棺材。他说:“既然旁人想劫,那就让旁人劫去,待他们查明白真经不在里头,这路上不就安生了吗?”孙策看着他,道:“要是我说,在呢?”周瑜的手打了个颤,孙策腿上一片未伤处就被药抹了个匀儿。孙策哈哈大笑,周瑜这才知被戏弄,低头垂眸,继续涂药,声音不急不徐地教训道:“伯符,不好笑。” 孙策见眼前人睫密如针,只专心他伤势,自知又惹公瑾耽心,安慰他道:“我只是见不得爹爹的棺材被人亵渎,时候到时,自会向江湖武林解释。等到了曲阿,开棺验尸也好,抄点门派也好,孙家自会有孙家的清白。”周瑜点头,继续为他涂伤。他用的是周家秘制的“冷玉生肌霜”,只一涂抹,孙策便觉浑身清凉,伤处顿觉好转。他伤痛畅快了,却见公瑾仍心下挂碍,便道:“我们从小过招把式,这样的伤我又不是没受过,公瑾莫要担心。”周瑜只道:“我们少时比武最多都是磕碰,以后却是常要见血的了。”话及此,两人皆知行路不易,眼中都有复杂之色。孙策说:“见血就见血,见血了有公瑾为我疗伤。”周瑜心想:“若是如此,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为义兄疗伤。”但他并未说出,只应了一声孙策的话。 两人和衣而眠,月露渐白,直至鸡鸣时分。 次日一早,孙策便偷潜入孙贲的房中把情况叙明。周瑜为孙贲草草治了伤,一伙人马便上路。上午走得还是山路,道涂虽险,但见路中青山巍崖、九天散花,歇脚时孙策还有雅兴提花逗一逗周郎,只是行路时又扶回父亲灵柩,终不免沉哀之情。到了下午,车队终于入了城,眼见的是茶楼客舍、贩夫走卒,又是另一番风华。孙、周二人自少一起习养,却是头回见得世面,料想二人要从此闯荡江湖,心中又是一阵激切,只叹武林风波、强敌环伺,他们这一路总是不甚太平的了。 刚进城中,周瑜便察觉身后有人。他与孙策对视,深知武林中人都在留意他们动静。孙策在后半午就安顿车队歇下,日头未落,天空连一丝黄霞都来不及擦出,一行人便陆续入住了客店。孙贲在城中找传信人联系孙府,孙策则依昨日一样把灵柩抬入客房,只是这回身后还跟了个马夫。 合上房门,孙策道:“你待如何?”周瑜说:“请君入瓮。”孙策哈哈大笑,拍掌道:“贤弟知我!”两人合力把棺材布置到客桌显眼处,周瑜守梁上,孙策坐卧床。见劲敌未至,孙策竟起了顽心,问周瑜:“先前有周寔做‘梁上君子’,如今周瑜君子在上,是要偷什么东西来了?”周瑜见他大战临头还有心笑语,冷哼一声,道:“偷一窝江东虎崽。” 策、瑜二人少年玩闹,曾登石牛山群林僻静处,发现一窝虎崽。策少时甚爱虎,其父孙坚便有“江东虎”的名号,练得家传的“啸吟拳”“江虎剑法”更是虎虎生威。面对一窝软嫩嫩的虎崽,又惊又爱,直说要公瑾陪他偷一只出来。周瑜就真陪他蹲守一只小虎,历时半月,摸清了虎爹爹虎mama的动向,乘xue中无人,抱了一只小虎出来。结果二人顽心迫切,出洞时狠跌一跤,还是小虎从怀中钻出来护住了周瑜的脑袋。周瑜此言,多是揶揄此事。然而二人此后又多寻访小虎顽闹,如此又经半月,竟和小虎成为好友,到后来大刺刺去探访虎xue,还会被众小老虎一并问候。 这小老虎与他们二人一齐长大,常常黏在一处,孙策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大符”。至于大名作何,不通虎语,难以知悉。后来周瑜得叔父赠一只白鸟,取名“小瑾”,不料大符和小瑾竟成了挚交,他们读书习武,小瑾就整日趴在大符的头上,游山玩水。 现今二人离家,经周瑜一提,都不禁思念起大符、小瑾。孙策正欲开口,却留心窗外人影闪动,又把嘴闭上回去。 果不一会儿,人影从窗外袭来,接连翻入了三人。孙策认出了前几日与他缠斗过的“暴弥陀”笮融、“三才真龙”薛礼,大笑道:“天下武林岂是没人了!要抢我孙家的东西,还派两个崴了脚的瘪猫过来!”两日前笮融、薛礼偷袭孙策,虽伤了他右股,却也都负了伤。孙策拿手的“二虎夺路”,要在人头顶身下横刺两剑,出剑方向和速度迅疾,若对“江虎剑法”未尝防备,皆要中招。他用这招分别伤了笮融、薛礼右肩和下盘,二人不敌引退,薛礼还在灌草里跌了一跤,倒真像崴了腿的三脚猫。 三才真龙薛礼被他道出了丢脸事,为挽回面子,第一个冲将上来,甩出“三才龙鞭”,向旁两人喝去:“二兄请慢!我们三人合剿一个后生,有违道义。这小子前日得险取胜,且让我教他看看什么是真本事。”薛礼的“三才龙鞭”上绣一条红龙,鞭柄处画有天、地、人,是名“三才”。刘繇知他龙鞭功夫精深,对付后生小子绰绰有余,便住手与笮融观战。 薛礼挥鞭,先卷了孙策的剑势,收合剑芒,虚招颇多,一待破绽时再猛攻,迅疾难下。薛礼少年游历,经彭城东神麋山时,机缘拜师一道士门下,习此鞭法。那道士使得本叫“九龙神鞭”,称此鞭法是由道家思想中九龙王“跃、飞、腾、击”之姿幻化得来,薛礼学艺不精,只习得九龙鞭法中三龙,道士便云游出走了。薛礼于是又依三龙鞭的心法,合古神话“天、地、人”三才,自创了这套“三才龙鞭”,虽只及那高道三成功力,却已在扬州、荆州传开威名。后薛礼又经刘繇提点了刘氏的宗英心法,鞭法大进,更驰名武林。 孙策与薛礼交过手,知他鞭法中龙腾飞跃,剑势难破,一把铁剑便顺龙鞭锋芒而舞。薛礼左进,他便右闪,薛礼上击,他便下避,薛礼卷鞭身夺剑,他便挽剑华破锋,看似闪躲,却步步锋行险处,不落下风。看此二人缠斗,刘繇、笮融心下皆惊:一方威震武林的地头蛇,竟与一初出茅庐的小子缠斗多合未分,还似要落了下风!只有梁上的周瑜不动声色勾起唇角。 周瑜自幼与孙策习武,自知孙策已把孙家家传的四十八式“江虎剑法”和三十六路“啸吟拳”练至精深。世人皆知“江东虎”孙坚当年在宣阳城下一战胜了“威奋天戟”吕布,而只有周瑜知道,孙策的功夫比其父并不逊次。薛礼此番舞弄,却是遇了劲敌了。 不过二十合,孙策使出一式“横虎扫尾”,剑锋一横,直扫薛礼胸腹。薛礼的龙鞭方已在缠斗中舒展,不便回防,当即心下一惊。薛礼知孙策剑力刚猛,他举鞭又无力回挡,无可奈何之下正欲领死,却听“磅”地一声,一根铁杖横在他身前,挡下一招。原来是笮融见薛礼败阵,抽出佛印杖来助战。笮融是个佛教徒,有一身少林功夫,使一根佛印杖,以锐著称,勇猛无穷。然而他虽礼佛,却残暴无度,所以号称“暴弥陀”。 孙策的剑蓦地被人挡下,只得回转锋芒,三才真龙薛礼的鞭子乘机卷来,加之暴弥陀笮融的杖法,又叫孙策落了下风。孙策叫道:“说要单打独斗,怎么两个人又来欺负后生来了?”刘繇本是前任武林盟主刘家的族亲,面上总要讲些道义,听罢连忙让笮融、薛礼都停了手,道:“孙家小兄弟果然武勇过人,我们江湖人士,也都有名有姓的,并不欲多起争端。”孙策说:“那你们何故埋伏在此?”刘繇道:“不算得埋伏,只是近日江湖风声鹊起,孙小公子到了扬州,我们总得有交代。” 孙策听罢哼了一声,冷笑道:“哦,你们也是冲着真经来的?”刘繇道:“不敢,只是唐突造访,想要确认一下孙家车队中到底有没有真经,也是给天下武林一个交代。”孙策道:“天底下藏真经的地方这般多,你们光盯着我爹爹的灵车队作甚么?”刘繇量他一个后生小子,正该挫挫他的锐气,便道:“你孙府已被袁氏抄点干净,自然再藏不住书。若是孙坚当真私藏了秘籍,也得是随着孙大公子走在灵车队上了。”孙策心想:“爹爹一世英名,一朝身死,正如那‘树倒猢狲散’一般,所有的威名都没了屁用。我们车队一走,就连孙府也被查抄了。如果此刻再不服软,我们车队只怕也无力再走。”想到这些,他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阵酸楚和愤懑,不过到底压下,不再言表。 刘繇见他沉思,正欲再劝,孙策却忽然开口道:“你们想稽查车队,可以。不过需得有一个条件。”刘繇问道:“什么条件?”孙策说:“你们得派一个人来,对我爹爹的棺材大磕三个响头,告慰我爹爹的在天之灵!”他话音刚落,暴弥陀笮融就高喊出声:“一个江东竖子,有什么好跪的!我看是前辈们对你太心慈!”笮融说罢冲上前来,薛礼的鞭也有了动作,孙策抽剑前挡,刘繇不言,暗自观战。 二人与孙策分分合合斗了十余招,孙策仍不落下风,只是缠斗得愈加激烈。薛礼使的是软鞭,势柔但劲力内蕴,笮融用的则是铁杖,刚猛但运风多破。二人相合默契,左右开弓,孙策便在他二人的两套招式中周旋,时而横扫身周,时而借力打力,时而顺时而击。观战的刘繇虽面色不显,心中却暗自吃惊:孙策不仅基础夯实,而且变幻百样,灵动异常。孙策小小年纪,这番武艺只有极佳的天赋和艰苦的努力才能练就。刘繇起了爱才之心,待孙策一个“横虎扫尾”击退了笮、薛二人,三人分开间隙时,便制止道:“好了,三位英雄莫要再打了。” 三才真龙薛礼当即收了手,暴弥陀笮融却还想再战,马上迎过去又和孙策过了三招,孙策见他易怒而轻,又使一记“横虎扫尾”,竟把笮融给震退半尺开外。笮融身子半跪,铁杖点地,怒叫:“破小子!是只会这一招坑蒙拐骗来了!”笮融还想起身,却觉一股劲力飞空而来,按住他的脑袋,“咚”的一声砸到地上,向孙策磕了个响头。刘繇和薛礼面面相觑,笮融青筋暴起,正欲直起上身,却又“咚”的一声砸到地上,又磕了一个响头。孙策哈哈大笑,笮融怒骂出声:“竖子!这又是什么伎俩?!”话音未落,又是“咚”的一声,再起来时笮融的头上已鼓起一个肿包。 孙策一边笑一边说:“我刚刚说的是向我爹爹磕三个响头,可没让你向我磕三个响头!这不作数,再来!”说罢便引剑再战。暴弥陀笮融被他激得青筋乱跳,掏出“九镜塔”,竟欲对孙策再下毒手!笮融的九镜塔,是他礼佛所作的一个机关塔,塔身五寸有余,内部结构精巧非常:塔内有148阶台阶,对应塔里148种机关变化的开合;480尊金衣小佛像,对应贮存不同的暗器毒药;塔上有九面铜镜,八面朝八方,可分别射出淬了不同毒效的暗针;塔顶的一面铜镜朝天,若变换得当,可以突出一个尖刺来充作短刃。因为是参佛所建,他对这方九镜塔十分重视,里面的每一味药都费重金才从大师手里买下,有见血封喉的至毒,也有痹人躯体的麻药,药效极强,每中即发。刘繇知道其中利害,连忙想拦,但见笮融右手铁杖横抬,左掌手印翻飞,九镜塔射出三枚毒针,孙策挑剑挡过,却错过了笮融的杖身,正当笮融想杖击孙策左肩时,梁上忽翻下来了一个人影,一脚踢歪了笮融的铁杖,挡在孙策身前。 原来周瑜自幼习得周家心法,内家功夫雄厚。他年幼时便开始习“凌空掌”,将空气用内力劈出,其势可达九丈之外。刚刚笮融被空气逼得磕了几个响头,便是他捣的鬼。现在他见暴弥陀使了看家本领与孙策缠斗,局势危殆,不禁担心起义兄安危,忙从梁上翻下来助仗。周瑜自小练功勤勉,内家基础夯实,刚刚在梁上时凝神闭气,竟没让三位高手发觉。 笮融见周瑜从梁上下来,知道刚刚定是他作的鬼,怒道:“哪里来的二流子!刚刚是你暗算你爷爷的?!”他见周瑜穿着马夫的粗布,脸也刻意抹了黑,便猜他只是个会点杂技空把式的小马夫,给孙策拉过来助阵。见了刚刚叫他颜面扫地的仇人,笮融攻势更狠,孙策只得侧身给周瑜让道来躲。周瑜身上并无武器,只能四处躲闪,更叫笮融相轻。 刘繇见周瑜下来挡了一遭,这才得空大喊:“住手!莫要再打了。”他见刚刚三人动手,立知孙策的功夫不一般,满心奔着解围去,如今也顾不得笮融的面子,道:“如今你让他磕头也磕了,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就让我们查证令尊的车队如何?” 孙策看了一眼与暴弥陀纠缠的周瑜,道:“好啊,那就住手了罢!”暴弥陀却大喊:“不成!不成!刚刚这小子作法让我磕了三个响头,如今他也要给我磕三个响头!”说罢便是一杖向周瑜面门砸去,周瑜翻身躲过。孙策哪见得他这样欺负周瑜?大叫道:“你再给他磕三个响头还差不多!”挥剑就想加入战局,却被周瑜制止。周瑜只停了步子,笮融见他不躲,便不顾道义地把家伙砸过来,却听周瑜道:“好啊,我给你叩三个响头。”笮融大喜,铁杖停在空中,道:“好,那你现在就要叩!你还要一边磕头一边喊‘小的知错了,下次不敢了’!喊足了三遍爷爷就饶过你!”周瑜说:“正事要紧,不如你们先搜查车队。”笮融看那边刘繇和薛礼都想息事宁人,只得道:“待我们搜完了,你别想逃掉!”说着便去找刘繇搜屋子去了。 屋子里自然搜不到什么重要的物什,刘、薛、笮三人的眼光很快就看回了孙父的棺柩。笮融贪功,又是多疑,这棺材怎么也不肯叫别人去搜,对刘繇毛遂自荐了多次,刘繇却不答,最后让薛礼去搜了棺材。 孙策有心挑拨,便指着薛礼道:“这头又不是他磕的,为什么叫他去搜棺材?”笮融刚想顺着孙策的话说,转又琢磨出不是味儿来,只能憋着,愣不作声了。刘繇解释说:“薛礼下手仔细些,怕唐突了令尊。”孙策还欲继续发难,没想到那薛礼本来肚子里有点墨水,听孙策这样质问,倒还真的对那口棺材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下孙策反倒没什么可说的了,和周瑜一起看薛礼揭棺验尸。薛礼搜过尸身装束后,又在棺材底部、棺盖处叩击,确认棺材内无机关后,才将一切复原。 孙策说:“这下可好了,我们可从未藏过什么真经!”刘繇说:“不急,车队还有几个房间,还有车奴马夫的身上都没有搜呢。”三人又径直搜起了孙策周瑜的身。搜身无误后,他们一伙人又出了房门。这时孙策才发现,一路上装作行人的武林暗线通通没了伪装,赤果果盯着他们的动向,刚刚若是他不同意“各退一步”,今天或许就不是现在这般和平了。 刘繇一伙人正搜查车队时,孙贲终于回来,见局势如此,只好叹一口气,道:“查吧,我们孙家何时做过有违道义的事。”待他们搜查完毕,刘繇行了一揖礼,道:“多有唐突得罪了,这下清者自清,孙家对武林也好有交代。” 二路人马本该各自散去,笮融却突然大叫起来,指着周瑜狞笑道:“好了,现在该让你磕头了!当着这些人的面给你爷爷叩三下响头,你爷爷我就既往不咎!”旁的人只当周瑜是个马夫,不慎惹怒了暴弥陀,磕三下响头已经算好的了。只有孙贲知道周瑜的身份,忙问孙策怎么回事。孙策只顾护着周瑜,正要出面再把这暴弥陀暴揍一顿,却被周瑜眼神制止。 孙策只好退回,暗向孙贲解释事情的原委。众人都在看一出好戏,刘繇见是私怨也不好阻拦,只等周瑜磕几个头下去这事也就算完。没想到周瑜却莞尔一笑,走到笮融身前道:“好啊,那我叩了。”说罢他就在笮融脑袋上对着那个肿包叩了三下,一下比一下响,口里还漫不经心地念着:“小的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他敲第一下时笮融根本还没反应,第二下便暴怒起青筋,第三下刚敲完,周瑜就被笮融一拳震飞出去。孙策本想去接,不料周瑜自己翻了个身便站稳了,便鼓掌哈哈大笑起来。 笮融怒极,竟又掏出九镜塔和佛印杖,来打赤手空拳的周瑜。周瑜几次闪避,身飞如风,轻盈如蝶。见他躲开了棍棒,暴弥陀又动起九镜塔来,一边猛攻,一边偷袭,周瑜左闪右避,然而给他身法的空档却越来越小。周瑜道:“你答应我给你叩三下响头就放过我,我也确实对着你脑门叩了三下‘响头’,大家都是行得端走得正的江湖人士,你为何出尔反尔!”笮融被他这么一说,更觉恼羞成怒,心里想:“对啊,他‘叩三下响头’,我就该听出玄机来,现在大家都看到我是被人戏弄的傻冒!”于是他索性不管逻辑,又一棒扫周瑜眉头道:“贱小子!磕不磕头!”周瑜向后一翻躲过了。 刘繇本不愿掺和,但看周瑜虽不使功夫,但身法灵动,不似凡品,心想:“这个小辈轻功了得,莫不是还有些来头?”仔细一想,能劈空运掌者一定从小根基扎实,家学必有渊源,如何能叫笮融当众害出个三长两短来?待笮融又追打了周瑜一二十招,刘繇便道:“好了,既然车队已经搜查过了,何必难为一个马夫?”笮融本想继续找回点场子来,对刘繇的话不欲理会,但见周瑜的身法确实玄乎,怕自己一时半会儿不能打中,更是丢糗。最后一招过,笮融眼珠子一提溜,索性收起了佛印杖,搬回了九镜塔,装模作样道:“好,今日爷爷放你一回,下次再见面,你再磕回这三个响头!” 周瑜本想说:“这次我已经叩了,下次也免了罢!”又一心想:“下次见面时,我早已不是这身装束了,他又瞧不出来,我既认了又何妨?”索性默认了他的话。笮、薛两人跟着刘繇一走,那些明里暗里盯着车队的眼睛也都四散开去。简要安抚了役从,孙贲、孙策两人就各回了房间,不多时周瑜也进了孙策的房。 孙策正沉吟床上,周瑜于桌几处坐下。这时已红日尽去,彤霞染墨,夜风渐寒。周瑜开口道:“现在车队也查抄了,这一路可算没那么艰辛些了。”孙策道:“不然……我看盯着孙家的眼睛只多不减。”周瑜道:“孙家现在势弱,谁都想来踩一脚。但你今天震住了刘繇,也算打出了声名开去。”孙策道:“只盼真的是这样。”周瑜知道他的担心与辛劳,也坐上床去安慰他,孙策摆手,本意不必劳烦。但他本一直低着头,摆手时一并抬起来,只见满脸酡红,如同醉后情态。周瑜觉得怪异,问:“义兄可是喝酒了?这是喝了多少?”孙策不答,一手揽过了周瑜的肩,不一会儿又迅速地收回去了。周瑜更觉得奇怪,问道:“义兄?义兄可有不适?” 他捧过了孙策的脸,发觉上面烫得发奇,手也被孙策身上的火带得发颤。孙策甩开了他的手,只说:“好热……痒……我好像着了……那暴阿弥的道。”周瑜心下一惊,忙扯过孙策的腕子把脉。他一边号脉一边问:“什么时候的事?你有感觉没有?”孙策只摇摇头,一摊手,手里握着一根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