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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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一夜的时间,也是最后一夜的时间。 同广陵王交涉过后,张仲景便转而又进了内室。 罐子里的药还煨在火上,热腾腾的药气弥漫开,让整间屋子都是苦涩的气息,同乌黑巫血的腥锈气混在一起,再加上破败居所厚重的尘土味道,让人不免掩鼻。 但张仲景还是如往常一样,以波澜不惊的姿态步入,朝着那个不住发出“呜噜呜噜”低吼的生物走去。 手铐、脚镣与铁质的口套,再加上拴在颈间的铁项圈,才能将这个发狂了的人束缚在榻上。 他小臂处包着厚厚的一层布,因为剧烈的挣扎而渗出丝丝血迹,脸也苍白,但混沌的双眼仍旧展露出野兽似的凶猛之色,见有人朝他走来,浑身的链子被挣得作响,健壮的皮rou让铁链深深地箍了进去,却也丝毫未感到疼痛似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来人呲着牙。 “板板,”一身白衣的人并不嫌那野兽身上的血污脏迹,也不害怕他仿若吃人的狂态,只是淡淡地唤着那人的名字,覆上他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脑袋,轻轻地揉着“板板,乖。刀口又裂开了。” “唔唔……唔……” 华佗被他抚摸着,面上露出茫然之色,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又一下子变得怔忪而呆滞,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某个点磨着牙,仿佛痴了傻了,被人做什么都全无了反应。 直到他手臂上的厚布被解开,而伤处暴露在了空气里,这具高大的身体狠狠地缠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复而扑向面前的人。 链子将他束缚在一个对张仲景来说安全的距离内,所以狂乱挥舞的爪子只能对着空气抓挠,张仲景静静地看着他犯了一会疯,却主动靠近了这只危险的生物。然而他主动离得近了,华佗的爪子却蔫蔫地往后缩,越朝他的方向靠近,那疯狗退得越厉害,控制不住的手相互绞着,被逼退到榻上一角时,反而在自己的身上抠挠开来。 “你不是要抓我吗?”张仲景面色如常地看着他,扳过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身上“我让你抓,来。” “唔唔……啊……” 那指缝里藏着乌色血块的手指动了动,从张仲景的手中抽开了,华佗仍旧双眼直直的呆愣着,口中吐出毫无意义的字词,过了半晌,视线突然聚焦在了一起,看向面前的那个人,努力地摇了摇头。 “既不想伤我,也不要伤了你自己。巫血已经足够我忙的了,再多些伤就顾不上了。”张仲景盯着那双眼睛说着,然而华佗眼中的清明只维持了一瞬间,又浑浊成了一团,他便移开了眼,将手中沾了血的布条叠好,对那仍旧缩在角落的人轻声道“过来,板板。给你上药。” “唔……唔……” 疯狗急急摇了摇头,肩膀都紧缩得要嵌进墙里,张仲景便将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拉过这人的手臂给他处理脓血。期间华佗连连抽了几次手,呜咽着不让他碰自己的伤处。 张仲景便停下了动作,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到最后那人又乖乖地将手递了上来,只是平素什么大伤小伤都不惧怕的健壮身子,却因手臂上的刀口而不住颤抖着,口中沙哑的呜咽已近似于泣声,张仲景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竟真的在他的睫毛上看见了几滴挂着的泪珠子。 “疼?”一向稳重的医圣,第一次在面对伤患的时候克制不住了情绪,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耳边听着华佗疼痛的惊喘,冷哼道“活该。” “我分明告诉过你,我劝过你那么多次了。可你从来没听进去过……”医圣又继续着他手上的动作,平素寡言的人,面对着神志不清的华佗,反而话多了些“没有人能抵御得了巫血的,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啊啊、唔……唔……” 仿佛要回应他似的,华佗连连吐出几句模糊的呓语,人也变得安分而乖顺了,这一只被驯服了的野狗,傻愣愣地垂着头,眼睛随着张仲景的手移动着,忽而从嗓子里滚落出来了几个音节,张仲景顿住了手,惊异地看向他,华佗艰难地开合着嘴唇,又重复了一遍。 “唔、啊……阿机……” 阿机,这是小时候华佗对他的昵称。 当今医圣以“仲景”二字闻名天下,但少有人知他的本名叫做“张机”,也少有人用这个名字去称呼他。 自离了南阳,一路颠沛流离进入隐鸢阁后,华佗也不曾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了,甚至不与他人一样叫他“张仲景”,只像是不愿提起他似的,粗暴地叫一声“姓张的”,而那个华佗为他起的昵称,他更是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你真是……你真是……”张仲景撕下了自己衣袖上的一条,给那止住了血的刀口绑上。他埋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轻声地呢喃着,手指从捆好的布料稍稍向下,抚摸着华佗脏兮兮的手指“若我只是恨着你,便好了。” “啊、啊……” 华佗的手指动了动,努力地圈住了张仲景的指尖,他张着嘴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发出的只有模糊的字词,过了一会他便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被人握住了手。 与他那莽汉似的覆着硬茧的手掌相比,张仲景的要更加细腻温凉,医圣的手惯于采药写方,施展精巧的医技,干干净净的一双手总是离尘灰污秽远远的,却实则爱落在华佗身上,摸他稻草似的扎手的头发、强韧的筋脉和鲜活的心跳声。 只是后来两人皆疏远了,再没如少时那般亲近。 而今在这年少所居的祖宅里,张仲景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一直逃避,不敢回望的那段时光,沉闷的时光因钻进狗洞的小乞丐而变得有了趣味,也又是因为他,自己心中留下了难以消解的悔恨。 “你我之间还有说不清的命债,”张仲景眼中浮现出复杂的思绪,喃喃道“若救不回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只专心听着炉上的煨药声。 那药是张仲景借着翳部首座的身份,从隐鸢阁禁书中搜出的方子,再加上他数年的改进,对抑制巫血的疯症倒也有些许作用,也因而如此,味道过于苦涩。 好在华佗喝药时很乖。 只需敲一敲他的口套,这人便顺从地打开了嘴巴,不怕苦地将药液囫囵往下吞,便就有溢出的药汁从他唇边流下来。张仲景两手都拿着东西,一时脱不开,便直接上手帮他擦去唇边的湿迹,药水便浸湿了他深红色的手套,湿答答地黏在皮肤上。 那感觉对一个素爱干净的人来说,实在不好受,张仲景本想喂完药速速清洗一下,然而华佗却循着药气咬住了他的手指,温热濡湿的感觉透过薄薄的手套传达到张仲景的皮肤上,令他眉头一皱。 “松口,板板。” “唔……” 华佗很听话,他松开了牙齿让张仲景将手抽出来。湿漉漉的手套从他口中牵出一条细细水丝,但没能拉长多少,很快就“啪嗒”断开了,张仲景盯着那里,忽觉胸口闷堵难捱,他剥掉了黏在皮肤上的手套,轻轻拍了拍华佗的脑袋。 “喝完药就安生一些。”他看着华佗眼中的茫然之色,轻声叹道“会好的,板板。” 会好的。 这话虽是由他说出口,可张仲景自己也不确信是否真的能把巫血疯症治好。华佗喝了药,安分了一会便昏昏沉沉睡去了,张仲景cao劳了一天却毫无困意,他想着还未尝试过的几个法子,又想着隐鸢阁的搜查者已近南阳,纷纷杂杂的事情堆在心中,只叫人难以安宁,便借着月色踱步而出。 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张仲景轻易便找到了那口狗洞——如今被墙根丛生的杂草掩盖了,比过去还要显得隐秘,也更透露出荒凉之色。张仲景蹲了下去,弯下腰,才能找到年少时从狗洞往外面望的那个角度,他怔怔地看着,脑海里无数画面闪过,面颊不知不觉间便湿了。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是哭了,直到遇见了传达消息的广陵王,见对方眼中略有讶异,才发觉自己竟是哭了。 他有多久没掉过眼泪了? 张仲景重新点起了灯笼,朝着内室走去——重归南阳,见到族人交叠腐烂的尸体,那是他最后一次掉眼泪,此后南阳张氏的公子张机已死,唯有隐鸢阁翳部立志扶伤救人的张仲景。 他将灯笼放在了内室的桌上,又点燃了烛火,屋子里亮了起来,屋外也响起了厮杀之声。 院中的人随时可能会冲进来,但张仲景仍旧万分镇静,他将自己的银刀烫了,趁着华佗熟睡之时,再将被巫血污染的血液放出一次。银刃插入皮rou之中,华佗不免有了挣扎的反应,张仲景覆上了他的眼睛,轻声念着他的字,才让那人急促的呼吸稍稍缓和了一些。 但放血的进程太过缓慢,时间也太久了,再加之华佗不稳定的状态——他被覆在手掌底下的眼睛睁开时,张仲景没有发现,因而猝不及防地被人扑在床榻上时,那柄银刀还未抽出,而是深深地扎在了华佗的皮rou里,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将他的手臂戳得鲜血直淋,血腥气再度弥漫开,让人分不清是屋子里的,还是屋外的。 “啊啊……吼……” 华佗又发了狂症,口套后的牙齿龇了起来,整个人压在张仲景腰间不断低吼,眼中是血红的癫狂之色。但张仲景丝毫不惧,他知这个人不会对他下手,无视了对方野兽似的威胁姿态,握上垂在华佗臂下的刀柄,让刀尖从皮rou中速速抽了出来。 “唔唔、啊……啊啊……” 薄刃擦着血rou而出,癫狂的人立刻痛得蜷成了一团,而张仲景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只是扯过华佗缩进怀里的伤臂,再一次给他包扎起来。做完伤口的处理,这人却还压在他的身上,张仲景推他推不开,这时才终于皱了眉,拂开华佗颈后的碎发,捏了捏他的颈rou:“下去,板板。” “唔唔……呜……” 华佗哑声呜咽着,不仅没有退开,反而低低地俯下了身体,冰凉的口套探进张仲景颈间,湿热的气息洒在脖颈上,张仲景捏着他的后颈,拎了好几下才将华佗拎了起来,他沉声斥道:“华佗!” 华佗没有再往他身上贴,可仍然是那副不肯从他身上下来的倔样,张仲景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轻轻敲了敲他嘴上的口套:“想做什么?” “唔唔……” 华佗用嘴巴,或者说用口套蹭了蹭他的手。 张仲景便把它取了下来,他的手离得很近,华佗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嘴唇便蹭过了他的手指,这让张仲景一怔,不由得收回了手,而华佗断断续续地喘着气,看着他。 “姓……张的……” “你……”张仲景捻着榻上的被单,死死地盯着那人逐渐清明的眼睛,竭力保持着沉稳的语气“你觉得怎么样?” “我好像……没事了……” 他说完这句话,失血过多的脸上又显出了接近空白的茫然之色,徐徐喘了一会儿气,忽然向前倒了过去。 张仲景下意识地揽住了他,圈在他背后的手顿了顿,最终轻轻搭在了华佗的脊背上,那人靠在他肩上只是虚弱地吸着气,潮热的呼吸将张仲景的侧颈都打湿了,才终于缓缓地开了口:“你这家伙……是不是把我的血都放干了……” “还有力气埋怨我,那便是没事了。”张仲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后背“既然醒了,就从我身上下去。” “唔……我没劲儿了,搭把手……” “引了许多毒血出来,才保住你的神智。”张仲景扶着他重新躺回了榻上,将包扎好的伤口重新又上了药,扎了布条。这期间,华佗只是轻轻地喘着气,并不言语,张仲景说了话他也不回应,于是两人相对沉默着,至张仲景做完一切起身时,华佗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袖。 “哈……你总说,欠我一条命,如今……如今就还清了……” “……先休息吧。”张仲景不答,而是握着华佗的手,让他松开了自己的衣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沾着血污的指尖,轻轻将它放下了。 走出内室之前,他又回头看了看——华佗虽面色苍白,但已经恢复了一贯大大咧咧的表情,张仲景不知自己的脸色同样苍白疲乏,但眼睛却十分明亮,只是对着那人轻声说了一句“还没还清。你还欠着我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