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张仲景是当地豪族张氏的贵公子,他就是在那时养成了冷冷淡淡的性子,熟悉他的人只道他实则内里古板正经得有些可爱,不熟悉的人却觉得他不近人,私底下说这个小公子猫儿似的高傲,虽然得了这么一个评价,但张仲景实则不喜欢猫——太高傲又太难接近,因而他更喜欢狗,乖顺亲人又好养活。

    然而像张氏这样的大户人家,哪里肯豢养狗这般粗鄙的动物,左不过是在树上挂几只鸟笼,养些小巧漂亮的雀鸟,院舍里头放几个兔子笼子罢了,这些动物可爱可爱,但总是不灵动,呆在笼子里任人观赏,被驯化得太乖了些,虽是活物,却比死物还要死气沉沉。

    闲暇时,张仲景也看雀鸟,看兔子,但心中总是隐隐盼着能再养一只小犬,许是他的心愿真的被哪方神灵听到了。某日这锦衣小公子握着菜叶儿喂兔子的时候,忽听得院中一处有隐隐喧闹声。

    张仲景平日里喜静,遇上稍微吵闹一点儿的地方,都要绕着路远离 那日却鬼使神差地循着声音,一路走到大宅西边儿的一扇角门。

    小公子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仆从在开了半扇的门边训斥,待他离近了些,那仆从听得身后有声音,一转身见是主人家的公子,立刻敛了面上那气势汹汹的表情,恭恭敬敬地陪着笑,道那门边来了一群乞子,正要把他们赶走。

    见主人家的公子想凑近了来看,那仆从也极有眼力见儿地闪到一旁去,张仲景在高高的台阶上往下看,只看到穿着土色粗布衣服,如一团灰扑扑泥土似的人,这群人似是一家子,有大人也有几个小孩儿,全都低眉顺眼地低着头。

    只有一个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仰着脸,怒气腾腾地看着他,一口牙咬得紧紧的,颇像一只“呜噜呜噜”低吼着,下一秒就要咬人胳膊的野狗。

    张仲景同那小野孩子对视了一会儿,那小孩仍旧是这般盯着他,他俩一时相互看着不说话,旁边的极能察言观色的仆从却会错了意,从那半扇门边儿迈出来了一步,叉着腰盛气凌人:“这可是张氏的公子,岂是你们这群乞子能看的!再看就把你的狗眼挖了!”

    那小乞丐本就在怒火边缘,如今被吼了一通,便低吼着冲上去,要往那仆从身上撞,然而被他身后一直恭恭敬敬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妇人拉住了,连连念着“元化、元化”,将那小乞丐哄下了,又按着他的身子一同跪下来,语中含泣道:“我这一家几口只是想来讨些饭吃,还望小大人开开恩,别同我这不懂事的孩子计较。”

    那仆从见妇人示了弱,又见小公子在一旁静静看着,当即更是仗势欺人,嘴里又不干不净地奚落了几句,听得张仲景皱了眉,打断了那仆从,吩咐道:“膳房还有些中午的剩饭,拿过来给他们就是了。”

    那妇人听了这话,感激地连连磕了几下头,这时候张仲景看到她额角有一块伤痕,还新鲜着,往外缓缓渗血,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便问了一句,那被按着跪到地上的小乞丐立马直起了身子,怒道:“是那人拿石头砸了我娘的头!”

    锦衣小公子的眉头皱得更狠了,叫住那欲借着拿剩饭而溜走的仆人,请那跪在地上的一家子都起了身,义正言辞地训了那仆人一通。他年纪虽尚小,但自幼就长在豪门大户里头,已经有了叫人顺服的气势,再加上又通读了许多书,自是训得那仆从哑口无言,张仲景要那仆从当面道了歉,又吩咐他将伤药一并拿来,给了这一家子。

    这一家乞讨之人哪儿受过如此大的馈赠,当即或谄媚,或恭敬地连声道谢,只有那野狗似的小孩直直地站着,挺着腰板冲这个锦衣小公子豪爽一笑,道:“今日谢谢你了。”

    待那一家子离开了,张仲景回到自己房里,忽然懊恼起没来得及问那小乞儿的姓名,他平素不爱与人交往,没几个玩得熟的同龄人,今日还是第一次生出想与人相熟的念头。

    只是这乱世之中流民遍地,那一家乞讨之人今日在这里,明日说不定就到了别处;再加上张仲景父母自小将他看得金贵,生怕孩子到了外头遭到什么祸患,极少让他出这大宅院,想要出去找一个小乞丐,自是难上加难。

    那锦衣小公子只得作罢,仍旧是每天读书练字,修习功课,偶尔到院中看鸟看兔子。

    这寡淡无味的生活又过了几日,某天张仲景正蹲在南边墙角,百无聊赖地辨认杂草堆里的那几丛野草时,那草堆忽地发出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很快一个乱糟糟毛茸茸的脑袋从草丛里探里出来,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眼看到张仲景的时候惊愕地睁大了,连忙就要缩回去。

    “哎!”

    张仲景急急地叫了一声,匆忙拽住那小孩儿的衣领,脑袋跟上半身钻进来了的人似乎是卡住了,一时动弹不得,挣扎了好一会儿,脸涨红着艰难喘着气:“放、放开……快没气儿了我……”

    张仲景定睛一看,才发觉自己揪衣领揪得太紧,将对方的脖子绞住了,他连忙松了手,那上半身钻进来了的人“呼哧呼哧”喘着气,锦衣小公子又细细打量了他几下,道:“你是前几天的那个……”还没说完又去扒草丛,极为好奇道:“你是怎么钻进来的?”

    “这儿有个狗洞啊,你不知道?”那小乞丐喘匀了气,对着草丛努了努嘴“就这个洞,我来这儿之前就有了,趴这儿顺着往里看,就能看到你住的院子。说起来,你整日怎么过得那么没趣啊,就会读书看鸟,真没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洞从来没有狗钻进来过。”张仲景说着说着,倒有点儿失落了,他毫不在意自己似乎是被人窥探了几日,只是闷闷不乐地想着为何有狗洞,却从没有狗钻进来过,又打量了一眼那头发乱蓬蓬的小乞丐,道“只有你钻进来过。”

    他说这话只是在阐述事实,然而听起来确实像在拐着弯儿骂人,那小乞丐的脸霎时涨红了,极为响亮地吐了几个脏字,愤愤道:“你骂谁是狗呢!”

    “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锦衣小公子严肃地解释着,那小乞丐当然听不进去了,一连又吐出一串脏字,小公子哪里听得了这些市井粗言,边皱着眉教道“别说脏话。”

    呸!小爷我就爱说,你管的着吗!

    小乞丐酝酿好了一句反呛,但他只来得及“呸”了一声,就被那富家小公子接下来的话堵住了话头,那小公子被他一连骂了好几句也不恼,反而关心道:“你饿不饿?我屋子里还有些点心,拿来给你吃吧。”

    “饿,吃。”

    不吃白不吃。小乞丐十分没骨气地把剩下的话咽到了肚子里,很快那小公子就端着个盘子赶了过来,小乞丐转过来的只有上半身和脑袋,两条手臂都卡在外面,于是就着碟子拿牙去衔那些点心,狼狈地吃得一地渣,那锦衣的小公子也是个怪人,就蹲在那儿看他吃,一边看一边还要跟他聊天。

    “我是张仲景,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华佗。”

    小乞丐嚼着一口酥饼,含含糊糊地答道,那锦衣小公子似是起了兴致,一连又问了他好多问题,全都是些没滋没味稀松平常的,诸如“从哪儿来的”“住在哪儿”云云,华佗一边吃东西一边答他,说出来的话含混得不行,也不知道那小公子听没听清楚,反正他人看起来挺高兴的。

    有了这么一个听众,小乞丐说着说着也起劲儿了,没留意到自己叼着的一块儿糕点,一张嘴大半块儿都掉到了地上,他光是瞅着就心疼不已,抻着脖子去够却够不着,忽然眼前伸过来一只白净的手,将那掉下来的半块儿捡了起来,华佗抬了头,见那锦衣小公子蹲在哪儿看他:“脏了,吃了要坏肚子的。”

    “这算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没听过?”小乞丐瞅着那块沾了灰的漂亮糕点“你帮我擦擦,也就沾上了点土。”

    那小公子没说话,倒抽出来一条手帕,细致地把掉地上的糕点擦得干干净净,手一怼,竟是直接喂到华佗嘴里去了,小乞丐总觉得那里不爽,无奈吃人嘴短,他也不好发作,就鼓着腮帮子闷闷地嚼,张仲景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而外头起了一阵声响。

    两人齐齐地看向墙后的方向,那钻进院子里的脑袋急急忙忙往外缩,小乞丐嘴里还嚼着糕点,匆忙咽了几下,等再说话时人已经跟一只泥鳅似的滑出去了。

    “在这儿待太久怕被人逮到。”墙外头的声音顿了顿,一双手扒开了草丛,狗洞里露出小乞丐亮亮的笑眼“谢谢你给我吃的,我走啦。”

    “华佗!”张仲景隔着墙听见一阵脚步声,忙叫了对方的名字“你下次还会来吗?”

    “有吃的我就来!”

    那声音伴着一阵嬉笑,渐渐的远了,张仲景平日里说话习惯轻声细语,好久都没喊过这么大一声了,等那小乞丐走了,他还站在墙根发呆,没缓过来呢,又过了一会儿,锦衣小公子摊开了手掌在眼前,又虚握了一握。

    想到那乱蓬蓬的脑袋,张仲景有些后悔,没能在小乞丐埋头吃东西的时候,趁着揉上几下。

    这之后,华佗成了张氏大院南边墙根底下的狗洞的常客,有几次他来时张仲景不在,就吹着哨子把人叫出来,几番下来,锦衣小公子和小乞丐索性用口哨做了暗号。

    他们来往得更频繁了些,张仲景有时从狗洞中递一些吃的,有时是他穿旧了的衣服,以此为交换,华佗就给他讲外面的乡野趣事,这看似也算等价的交换持续了一段时间。

    然而有一天,锦衣小公子从狗洞中递过去了一本书。

    华佗虽然是个小乞丐,但自诩是个有骨气的乞丐,说了“有吃的才会来”,就奔着吃的来,如今看到那递过来的书卷,脚底抹油就要逃跑,张仲景似乎早有预料,让他翻开书卷,只见里头还藏着些小点心。

    “吃的我就收下了,这玩意儿我可不要。”

    富贵人家的点心精致得小,华佗几口就嚼完了,他拿袖子抹了抹嘴,书卷丢到了墙根外头,脚底一打油又想溜走——就算是个要饭的,也要做个有原则的要饭的,然而他还没溜几步,就又被那锦衣小公子叫住了。

    平素受了人家的恩惠,华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只好捡回了书册,从那洞里钻了进去:“你给我这东西干吗?”

    “读书。”张仲景回答得简明扼要,又思考了几秒,补充道“需要先识字。”

    “识字干什么?又不能吃。”华佗拧着眉,掂了掂手上不轻的书卷,随意掀开了一面,那密密麻麻的墨字看得他眼花缭乱,连声道“不成不成,我晕字,看不了这个。”

    “那就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不要,再说我也不会这种玩意儿……”

    “我教你。”一向性情温吞的小公子第一次打断了华佗的话,接着那温吞性子又露了马脚,他顿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道“你要不要进来?进来我教你。”

    眼前的人说话细声细气的,甚至不肯看过去,仿佛生怕被小乞丐拒绝了一般,华佗趴在狗洞里头瞅他,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想这小孩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生得当真漂亮。

    他从前不甚在意别人的样貌——总归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如今细细打量起张仲景的模样,只觉得这一个男的竟然比他从前住着的村子里的村花姑娘还要好看,华佗愣愣地盯着小公子的眼睫毛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那两扇墨色蝴蝶扇了扇翅膀,露出一双冷淡淡的眼睛,叫华佗胸口里那跳着的玩意儿都停了一下,他左耳听着张仲景又问了一遍,话还没出右耳,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华佗从那狗洞看过这座大宅许多次,如今还是第一次踏进了,入眼四周是亭亭碧树,幽幽花丛,间或几声翠鸟儿地鸣叫,他还未进了张仲景的屋子,便觉得眼花缭乱,进了屋中更不知道把眼睛放哪儿了。

    其实张仲景物欲淡泊,不爱那些繁杂装饰,屋中也称不上有多么金碧辉煌,但到底是豪族公子的住所,自是让居无定所的小乞丐看不过来的。

    小孩子不在乎繁琐的尊卑规矩,因着同张仲景相熟,华佗就还不收敛地四处转来转去,张仲景看那灰扑扑的活泼影子,只觉得自己屋子里进了只不怕人的小土狗。

    他忍不住就要去摸小狗的脑袋,但华佗个子猛,比他高了一头,这时看着那锦衣小公子一脸严肃地站到他面前,踮着脚往他头上摸,给逗得笑了出来,就十分配合地低了低头,他俩虽说总聚在墙根一聊一整天,这还是第一次离得如此近,在这个时候,华佗才发现那锦衣小公子的眼下有颗小巧的痣。

    张仲景的手在他脑袋上作祟时,华佗就闻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味,他不懂香,自是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清清凉凉的,同夏天解暑热喝的凉茶似的,那气味真好闻,他不由得多嗅了一嗅,回过神来的时候,探动的鼻尖被小公子揉了揉——小狗鼻子湿漉漉的,是被揉开了的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他这一摸,指腹上湿漉漉的,还留了一道灰土痕迹,张仲景素来爱干净,程度比常人更甚,如今手指落了这么一道煤黑的印子,自是又犯了他那过分爱整洁的性子,再加之小公子对自己的所有物有着天然的占有欲,他瞧着那乞丐小狗浑身灰扑扑的,想着也要把他弄得干干净净才好,便叫来仆从,吩咐了去备水沐浴。

    华佗还被这花花世界迷得眼花缭乱呢,被小公子牵着七拐八拐地绕,进了另一间屋子,此处水汽萦绕,雾蒙蒙的一片,华佗正摸不着头脑,跟着那人又绕过几处屏风,才看到一处大大的浴池子,还有几个不算小的木头澡桶,才明白过来这是要自己先洗个澡。

    华佗性子大大咧咧,没往其他地方想,只觉得自己脏兮兮地往那金碧辉煌的大宅子里头一站,确实有些扎眼,便从善如流地脱衣服,期间那锦衣小公子就一直杵在那儿。

    小乞丐平日里爱跟同龄的乡野小孩儿往河道里头钻,相互瞧着对方光屁股的模样是常有的事,旁边站着个人他也毫不忌讳地脱得光溜溜的,自个儿在桶子里刷洗了一番,进到那浴池子里头,那水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香,还有花瓣儿飘在水上,一池子的嫩粉色让向来粗糙惯了的野孩子打了个颤。

    华佗在心中只道一句富贵人家真是爱讲究,但也不得不承认着泛着丝丝香气的热水蒸得他十分舒服,往自己身上泼了几下,精力旺盛得跟路边儿野狗似的小乞丐就眼皮发沉,歪着脑袋想要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都没留意到自己正往水池子里头滑,眼皮终于阖上的那一刹那,肩膀忽然被一双温凉的手捏住了,半梦半醒间,华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坊间流传的水鬼一类故事,吓得在池子里跳了起来,掀起一阵水浪,他素来是手比脑子快,嘴里惊出一句市井脏话,蓄了力气给身后的东西来了一拳。

    “唔!”

    眼前水浪翻飞,华佗只听到重物落地的一声,伴随着一句闷哼,他定了定神,才看到是张仲景跌在了浴池边儿,脸埋到了衣袖里缩成一团。

    华佗对自己那下手的力道心知肚明,当下急了起来,只怕自己没轻没重地伤了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急匆匆地本想着上去看看那人伤得怎么样,一条腿还没离开浴汤,就又被按了回去,张仲景浑身的衣服与半边头发都湿了,像一只落了水的猫,看起来颇为狼狈,然而面上还是那副小大人似的严肃表情,对他道:“好好洗澡。”顿了一顿,又教导了一句:“不要说脏话。”

    身上湿黏黏的,张仲景下意识地掸了掸衣袖,华佗瞧着他人没什么问题,噎在嘴里的话就咽了回去,那小公子掸了几下,抬头时同他对上了眼。

    他那一双眼睛颜色淡淡的,墨色瞳孔中又点着翠,好看得像传说故事里的仙鸟,只是平日里总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如今盈了一层水雾,显然是刚才那一下磕得痛了,配上他那小大人似的又正经又有点呆的表情,华佗竟从中看出了些许委屈的情绪。

    小乞丐本就觉得有些愧疚呢,这时候更是不敢跟他对上眼了,视线滑过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辗转到底下那点小巧的痣时,喉咙又莫名其妙堵了一下,他只觉得这池子的水真是热,蒸出来的水汽让人胸闷,就红着一张脸,扑腾着要出去,然而又一次被人按了回去,只见锦衣小公子褪了那一身湿衣服,竟也毫不忌讳地下到池子里去。

    “你……”华佗看了他几眼,直来直去的性子在这个时候,破天荒地踌躇了几下才开了口“你不是特爱干净吗,跟我在一个池子不嫌脏啊?”

    “没关系,我不嫌你。”小公子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你刚才洗过一遍了。”

    既然人家说行,华佗就没再想那么多,点了一点头,大大咧咧道:“那成,你洗着,我得出去了,这儿闷得我脑袋发晕。”

    他这扒着池子边沿准备出去呢,忽地被人拉了手,猝不及防地xiele力气,又跌了回去,扭头一看是那不爱说话的小公子,牵了他的手也不开口,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这些日子里华佗与他混得熟了,打量了一番他那看起来似乎毫无变化的表情,猜测道:“你不想让我走?”

    “你头发还没洗。”张仲景不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过来,我给你洗。”

    华佗看着眼前这人,心想这小公子看起来挺机灵的,这时候是忘了他自己方才亲口说过的“你已经洗过一遍了”,还是看不见他这一头洗得湿漉漉香喷喷的头发,不过对方的眼神很认真,颇有一种不过去不行的感觉,华佗第无数次在这样的眼神下低了头,乖乖地挪了过去,由着张仲景贴在自己身后。

    张仲景当然是记得小乞丐已经洗过一次头了的,但他看着对方平日里毛毛糙糙,扎成乱糟糟的头发,如今湿润乖顺地披在身后,不知处于何种原因,十分想要摸一摸。

    现在华佗在他前面站着,为了照顾他的身高还稍微低了头。

    张仲景细细地摸了上去——平日里稻草似的有些扎实,浸了水之后却十分柔软,乖顺地躺在他的手里被抚摸,张仲景顺着他的发丝一路捋上去,华佗的头发蓄得不算长,因此很快就摸到了底,小公子的手又往下移了些,折返回去到那因低头而微弓起的后颈处。

    小乞丐平常不披发,露出的皮肤经了风吹雨打,显出成熟麦子似的深色,打眼一看就是个健康又淘气的野孩子,只是这野得像小狗一样的男孩子,后颈却看起来十分柔软温顺,一颗圆润的骨头显出了些许。

    素来克制懂礼的小公子没发觉自己磨了磨两颗尖牙,那颈子的后头有一颗圆润的骨头,显出些许轮廓,张仲景手指不由自主地按了上去,接着覆上了整个手掌,五指微微张开又轻轻拢住,似是要把华佗的脖子从后面捏住,然而他毫无危机感,只是觉得脖子后头痒痒的,便十分手快地伸了过去,却摸到了另一个人的手。

    那只手像是突然惊醒,十分迅速地抽开了,华佗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只听得身后的小公子问他要不要上去,他早就洗得够了,当下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从水里出来,转到屋子里头穿衣服,华佗那旧了的衣服自是穿不得了,小公子就给他取了套自己的。小乞丐麻利地套上了,穿在身上却觉得有些束手束脚,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个子比张仲景高些,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小了,更因为这一套袖子长下摆也长,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乞丐穿惯了宽松轻便的衣服,如今套着这一件,只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不适应。

    他看得见自己的前面却看不见后面,只是皱着眉扯了扯衣摆,旁边那穿戴整齐了的小公子见着他后衣领折进去了一块,便过来给他调整,帮他把那一块布料翻过来地时候,华佗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什么凉凉地东西抚过了,那感觉让他的脊背无端麻了一下,回过头去看时,只见张仲景捏着他一捋湿漉漉的头发,挤出了几滴水。

    “你没擦干。”小公子的手指动了动,又挑起来了一缕“吹了风容易生病。”

    “擦干了啊,你看。”华佗甩了甩头发,指着自己的脑袋“都没多少水滴下来。”

    小乞丐平日里粗糙惯了,身体又结实,倒是不怕自己吹个风就会生病的,可这锦衣小公子又开始一言不发且毫不让步地看着他,看得华佗最后服了软,被人拉着用布巾擦了湿漉漉的头发,那小公子又拿了梳子细细梳开他结在一起的发丝,一点一点地理顺。

    小乞丐哪儿被如此对待过,被上好的楠木梳子捋着头发,脑袋轻飘飘懒洋洋的,他打了几个呵欠,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努力找话道:“你给人梳头怎么这么熟练啊?”

    “院子里养了几只鸟,我时常给它们梳毛。”

    “合着你把我当小鸟了。”

    “你不是小鸟,你是小狗。”张仲景揉着他的脑袋,声音轻轻的“路边的小野狗。”

    他说完这话等了一会,想看华佗有什么反应,结果那人只是闷闷地“唔”了一声,困得迷迷糊糊,左摇右晃,张仲景轻轻揽了一下他的肩,小乞丐就软绵绵地往后靠在了张仲景的怀里。

    小公子现在可以低着头看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少年了,他的手勾着华佗潮湿地头发,把它们捋到耳朵根儿后头,从耳朵摸到小乞丐的鼻尖儿,往下去一点就是两片嘴唇,此刻微微张开了,按在唇上就能感到平稳温热的气流。

    张仲景的手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从微启的唇中探进去一个指尖,里面有软软的一条舌头,被他碰着了之后,小乞丐就像舔糖似的舔上去,那软乎乎的触感让张仲景的手麻了一下,他迅速地抽了出来,指腹上还残留着某种湿湿热热的感觉,小公子愣愣地看了好久,把那一具温暖的少年身体又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悄悄地用嘴唇磨了磨小乞丐头顶扎扎的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