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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晚的确是听到我在跟她说话了,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当我不存在径直走过去。 “下雨了。”她把浇花的水壶和园艺剪子放到一块儿,转头望向阳台的玻璃窗外,自言自语道。 刚回来的路上还没下呢。 我趴着窗台朝外看,水泥地上攒了连片的水坑,雨下得还不小,被风吹得在半空中胡乱飞,惹得稀稀落落撑伞的行人缩脖子走。 我回头,没见喻舟晚,在家里慢悠悠晃了一圈,最后在厨房的水池边看到她正在择菜。 “你mama前几天还问我你在哪里。”我靠着门框,斜叉的手指在胸前无意识地绕动。 喻舟晚手上的动作放慢了几秒,顷刻又恢复正常。 “嗯,”水流哗哗响,不留心,她说话的声音就被盖过去了,“没事,我过两天就走。” “我舅妈他们见过你了没?” “还没,”她抬头,仔细回想,“她说他们不怎么回来的。” 我努力回想三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细节,在那么手忙脚乱的情况下,舅妈会不会记得喻舟晚的脸呢? 应该是会的。 “你来几天了啊?” “周一,在路上碰到你奶奶的。” 我想你自己是没地方住不成,琢磨了一下好像真没撒谎,临州的家回不去,她在外面估计是没租房子,的确是没地方去。 “你晚上睡哪?” 主卧是给舅妈他们的,次卧给外婆,床还不算太小,我和她挤一张,然后就没多的房间了。 “睡客厅,沙发上。” 喻舟晚放下沥水的塑料篮,甩甩手要往外走。厨房很小,她转过身迈半步,两个人险些迎面撞到。 我侧身让路,她衣服的前襟在我手背上蹭了下,把身上的气味抖落出来,扑到我脸上。 不是熟悉的味道,或许是用了香水什么的。 “你来枢城干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某个关键的疑惑,开口问她。 没等喻舟晚回答,卧室的门打开,外婆看完电视剧出来喝水,“晚晚啊,你不急着弄这些的,放那我来就好了。”她拉着喻舟晚的手。 “没关系。” “你舅妈她今晚要回来吃饭,”外婆猛地一拍大腿,“囡囡,帮我去超市里买条新鲜鲈鱼,你舅妈喜欢吃鲈鱼,再看看有没有烧鱼的调料,然后买点木耳香菇回来,带一把朝天椒。” “好。” 我拿了钥匙和伞准备出门,听到身后传来抖落雨伞的簌簌声。 “晚晚你跟她一块儿去吧。” 看到喻舟晚跟在我身后换鞋,外婆便顺势打发她和我一起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相对无言地下楼。 在楼底下碰到了珊珊阿姨和她女儿,小姑娘放寒假了,头昂的都比平时高,远远地看到我,举着手里的玩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鱼jiejie——” “小心点别淋雨了。”我蹲下身,把伞罩到她头上,推着她进一楼的走廊。 “你怎么只喊一个jiejie啊,另外一个呢。”珊珊收起伞,指着我旁边站着的喻舟晚说。 小姑娘忸怩地把脸埋在我怀里,“我不认识嘛……”她小声抗议。 “这是……” “我家里的亲戚。” “哦,婉婉来喊这个jiejie。” “我不!”找到了我这个靠山,小姑娘倔倔地往我怀里躲,不搭理mama。 “刚才看完电影你还说要跟公主一样懂礼貌的,瞧瞧,刚买的新鞋子,非要在下雨天穿出来,踩脏了吧。”珊珊阿姨抽出纸巾擦掉小花鞋子上的泥点。 “mama洗嘛……”她挤出讨好的笑,“小鱼jiejie,你知道爱丽儿公主吗……” “先跟mama回家吧,”我轻轻刮她的鼻子,“jiejie有事儿呢。” “那小鱼jiejie我下次来找你玩呀,”她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脸,“你要记得想念婉婉哦。” “哎呀你又跟电影里学。”珊珊被女儿惹得发笑。 我抖了抖手里的雨伞,它生锈了,费好大劲才撑开,没撑多久,从家到超市门口十来分钟的路程,伞骨发出碰啪的开裂声响,敞开的伞面缩成一团,雨水淅淅沥沥地掉到身上 喻舟晚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伞遮在我头顶。 “不用了。”我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埋头冲进超市大门。 我拉了手推车,买了不少零食,又添置了些洗衣液这样的必需品,最后去生鲜区买了菜,喻舟晚全程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晃荡,有几次回过头找不到她,停在原地等,直到她慢悠悠地从货架后面走出来,我才继续推着车往前。 “你要买什么东西吗?”结账前,我看到喻舟晚手上空空的。 “没有。” “你不需要换衣服吗?” “我带了。” 我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句。 说是无需买什么东西,装到袋子里却是一大包,另一手还得提着鱼和蔬菜,满满当当的。 站在门口抬眼望外面的雨帘,一只手伸过来挡在我额头前,撩开塑料挡布,利索地撑起伞。 “走这边。”我提醒她。 雨越下越密。 我把大小袋子全归到右手上,身体往伞中心挤,伞还挺大,给两个人撑绰绰有余,无奈风大,雨水不顺着一处下,为了让右手臂少淋些雨,我和喻舟晚的肩膀挨到一起。 “给我提个袋子吧。”喻舟晚要从我手里接东西。 “你撑伞就好了。” 我往后退了小半步以示拒绝,雨水趁势打在后脑的头发上,凉飕飕的。 喻舟晚身上的衣服蓬松宽大,显得藏在底下穿牛仔腿的更细了,鞋跟在雨水里踩出脆响,和我脚底下运动鞋磨过砂石的声音是不同的节奏。 依然因为雨水的逼迫,我紧紧贴着她的手臂。 视线里,那只撑伞的右手冻得发红。 我闷头往前快步走,这段路小时候走了许多遍,闭上眼都能掐准在碰到地上哪块石头的位置拐弯。 喻舟晚伸手挡了一下,随即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泥水冲到脚尖上。 是最后路口的那个红灯。 我低头看水坑里摇曳破碎的倒影数秒,等它转成莹莹的绿色。 外婆独自在厨房忙碌,拒绝让其他人帮忙,我把菜交给她便去房间给手机充电。 “晚上我给你烧了电热毯。” 舅妈回来了,外婆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锅铲,急忙过去接过伞和湿衣服放到浴室里。 “我今晚不住家了,要加夜班,住公司宿舍好了,还有补贴呢,”舅妈抖了抖头发上的水,“唉我好不容易换班回来洗澡,宿舍大澡堂子排不上队,全是人。” “早点回来好了,那么辛苦的,又不是小年轻了还这么拼。” “没几天了,这不是快过年物流要停,压了不少货没运出去……不是说北方淮州那边都闹雪灾了……”她夹了一筷子提前端上桌的菜,“真好吃,妈你这手艺真是不输外面酒店大厨师。” “去,不就是个炒蔬菜给你夸出花儿了,赶紧洗个澡去,马上感冒了。” “囡囡回来了啊,今年这么早。”舅妈换了身干净衣服,吹过头发进房间开空调,对我今年提前回来可惊讶了,“难怪今天的菜这么好,又是鱼又是rou的。” 我正疑惑她为什么没问家里“另一个人”的存在,喻舟晚刚好从外婆的房间里出来,于是我眼睁睁看着餐桌边布菜的舅妈脸上表情顿时凝固,不动声色地拉开厨房门进去。 “妈!你当时是没见到她……” 油烟机声音太吵,我听不清她俩说了什么。 吃饭时舅妈没有像刚回来看见我时那么多话,自个儿埋头吃完了撂筷子,穿雨衣出门了。 悄悄瞄了眼外婆,她低头慢吞吞吃菜,心不在焉的。 我主动提出说洗碗,喊了好几回她才“哎”了声答应,吃了一小口饭默默地回房间了。 显然,方才二人在厨房里二人聊得不愉快。 刷干净碗,又简单地拖了地,厨房里油烟和菜味儿隐,被自来水的淡淡氯味儿取代。 喻舟晚拉开门,关上,似乎有话和我说。 “你明天就回去吧。”我抢在她前面开口,“明天不下雨了。” 喻舟晚背靠着玻璃门,没说好,也没说不行。 “回……哪里?” 我烧了壶水,坐到沙发上歇息,她才迟钝地抛出一个问句。 “随便你,回自己家,去外面住,睡大街,都行。” 喻舟晚依旧不正面回答,看上去是非要赖在这里了。 我盯着她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再想到她对任何事情都采取缩头乌龟的逃避策略,顿时怒不可遏,唰的从沙发上站起来: “喻舟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看见你?” 突然降临的愤怒吓到了她,喻舟晚茫然地眨眼,双手牢牢地绞在一起。 “因为你——你mama,她杀了我mama,亲手杀了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我大口深呼吸,眼眶又控制不住发烫了。 “明明……明明抢救的医生就在外面,石云雅走之前甚至都不愿意按一下铃,明明……她都求她了……求她救救她啊……” “你mama她就是个杀人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了,包括你,”我胡乱地揉眼睛,“喻舟晚,如果不是遇到你的话……我……”我太过愤怒,感觉浑身都要烧起来,需要咬牙切齿才能控制自己挤出清晰的话,“滚啊,我不想再见你了!” 我努力揉眼睛,从模糊的目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从房间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 她都听到了。 “奶奶……”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噙满泪花,没走两步就扶着胸口快要扑倒。 “奶奶!” 我从柜子上拿了药塞进她嘴里,扶着她挪回床上,直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我们去医院……” “没事儿……没事儿,不折腾了,我受不住,老毛病,吃药就好了。” 她从心悸中缓过来,重重地呼气,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盯着我的脸,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躺在那阖眼不动,转过脸不看我,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愿意睁眼面对现实。 我在外婆的床边坐着守到半夜,起身去倒水,发现喻舟晚依旧在客厅里。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她背对我站着,只留模糊的黑色背影。 我走到她面前,已经没有愤怒的力气,只觉得疲惫。 “滚,我说了,永远不想再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