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困鹤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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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美人迟暮还叫人扼腕叹息的事,莫过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黯然落败,若是埋骨黄沙还能在史书中记上一笔,然而可惜就可惜在活着退场时结局不太好看。 北境那场仗打了十一年,沈庭筠只去了后七年,只因前四年军中坐镇的是两位皇亲,一位是先帝胞弟,另一位就是这位当今天子的嫡出兄长,先帝二子,段鹤霖。 当年库佘城一战惨败,主帅当场被斩,二皇子被俘,北凉要本朝割地去赎,雍城就是在那时候被割走的。段鹤霖倒是如约被放回来了,只是他手筋脚筋都已经被挑断。少年将军从云上跌下来,那一跤摔得实在太过惨烈。几乎把他踹进了地狱里,压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当时知道要跟着父亲兄长去那贫瘠的地方接烂摊子,刚离开锦衣玉食的女娘难免心生不满,只是后来真的到了那里,才知道诸事有多么艰难,那是在佛国盛世里懒散了数十年的兵民,如何打得过野蛮的北凉人,光是守住国境线就已经需要竭尽全力,最终就连沈庭筠也只能看着家人一步一步地在残酷的战事里付出惨痛的代价。 有时她也会在深夜痛苦地疑惑,她是真的胜了嘛,她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打了太久,北凉的人口到底还是少,这么些年已经快被杀穿了。而在胜利之前的一路上已经堆了太多人的尸体,似乎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尘埃落定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段鹤霖败了,她却胜了,那么那个少年这一生都没有再胜的机会。当年他被接回来,先帝悲恸万分,身子也垮了下去,第二年便驾崩了,五皇子登基后,他便进了这座皇室供奉的古寺修养,在缄默的青灯下度过他接下来漫长晦暗、不见天日的人生。他和今上虽然是嫡亲兄弟,可是人人都知道当年二皇子就等北境事了,离储君位也就只有一步之遥,哪怕现在成了废人再没有了竞争之力,御座上的那位也不可能对那件事心无芥蒂。 段鹤霖年少上了战场,不曾开府,不曾封王,虽是帝王手足,称王爷却不妥,因此沈庭筠便仍是称他一声殿下。 男人对她说道:“无妨,钦月侯…我也是一直想见一见的。”他示意了自己对面的位置,“过来坐,下棋吗?” “会一些但不精。”沈庭筠把怀里抱着的梅枝放到地上,坐到他对面,看了看棋盘。 她细细分辨棋盘中的局势,虽低着头,但可以感受到男人的视线。良久,等她分析清楚,这才落下一子。段鹤霖却没有再接,沈庭筠在沉默里有些尴尬,她搓了搓掌心说道,“殿下的信,我有收到,殿下让我莫回,我便不曾回过。” 她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二皇子,但却并不是第一次和他交流。她曾经收到过六七封他寄来北边的书信,但末尾总会跟一句不必回信。沈庭筠料想他的处境或许收不到书信,就连寄出的也一定会被检查。 何况一个有兵权的边关将军和差点成了太子的人有书信往来,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你不嫌我啰嗦就好,我在此处实在是……百无聊赖。”他自嘲地笑了笑。 沈庭筠却摇了摇头说,“殿下的建议,臣若是虚心考量,早些想明白,或许还可少些折损,第五营一事,臣后悔至今。” 第五营,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扎在那里恐怕一生也拔不出来。 那时她还不是主帅,有战报传回中原,也有伤兵带消息回乡,她的名气逐渐大了起来。渐渐地,各地也有不少女子前来投奔她。大哥本是不许的,可是倒底拗不过她。随着队伍的壮大,她将练到可以出战的女兵单独编为第五营,让自小跟着她的青芜做了她们的统领,摩拳擦掌地想要让第五营打出些名气。各方的反对压力她都一力扛了下来,段鹤霖也曾书信于她,认为独立成营不妥,还是应该分散在各处,否则容易被针对。她那时年轻气盛,总觉得他们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第五营,更想做出些成绩来。 第五营确实胜了几场,可是直到那件事她才知道,原来她们赢可以赢,但是是输不起的。不同于其他编队,她们输了是暂时不会死的,她们会被俘,然后被折磨与侮辱,她杀进敌营时亲眼目睹。 找到青芜和其他部下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为了衣不蔽体的尸体,青芜自刎在她送的那柄匕首下。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她送给青芜匕首是让她防身的,不是用来守节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如今想起那一幕,仍觉得遍体生寒,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扑灭了她所有的心气。那时的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吩咐人在一个敌营不远处的土坡下挖了个大坑,挖坑的时候她随手在地上捡了把半月弯刀,面不改色地将那一百多俘虏的男根全都剁了,等那些男人叫不动了,她才把他们推进坑里活埋了。 据说目睹那件事后的士兵,见她都是绕着走的。 战争本就残酷到极点,当人可以杀人时,在野蛮和血腥里,公序良俗是最轻贱的笑话,人性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这都是那些卑劣者放纵罪恶的藉口。 女人将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她们本就是最为神圣伟大的存在,当她们为了守护和理想学着拿起屠刀,需要付出的是更为坚定的信念和勇气。她们应该是值得尊敬的战士,可是那些肮脏的贱种不这样想,在他们眼里,他们看见的不是对手,而是容纳他们性器的女体。 这世间女子要遭受太多的不公平与不尊重,只是她以前被保护得太好,感受并不深刻,而如今在这蛮荒之地,在那些逃出乡里投奔而来的女孩向她讲述的故事以外,最骇人、最直白的一种被鲜血淋漓地撕开在她面前,逼她去看。 那段时间,沈庭筠的情绪很不稳定,仿佛憎恨一切,可身边共事者大多都是男人,她有时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对他们破口大骂,不管是哥哥、小九还是霍平。 大哥见她情绪不好,不许她再上前线,让她做善后支援。她在一次夺城的胜利后带队进城才惊恐地发现,不止是敌军,原来固城军也是一样的货色,见到个北凉女子不管老少就上。她控制不住地暴怒,要把那些脱了裤子的男人拖出去按军法处置,可惜男人制定的军法里是没有这一条的。于是,军棍是她亲手打的,军法是她亲自改的。她像一只困兽向着哥哥们吼,阴阳怪气地辱骂他们,问他们男人为什么要强jian女人,如果只是要找个洞,难道男人的屁股就不能cao么。哥哥们同情地看着她,他们支持她改军法,可是她知道,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共情她。 她那时觉得世界都烂掉了,可恨天下的脏男人杀不尽。 而在现世找不到一个精神领袖来支撑年轻的她,无力,无助,难鸣。翻开史书,哪怕有辉煌的几位奇女子,短小的篇幅也只说她们闪耀过,熄灭之后世界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样子。她把史书扔进火盆里,毕竟这该死的史书也是男人写的,要来告诉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只是战况依旧激烈,她的憎恨还未平息,大哥哥和小哥哥突然就死在了大漠里。当帐中只剩下她和二哥的时候,她一下就冷静了下来,极度的冷静。 这个世界原本的规则差点就要压垮她了,就差一点儿。 不可以。 她需要站直,需要理智,需要首先在这里活下来,需要站到一个别人看得见她的位置。没有老师和领袖就没有,她可以一步一步慢慢走。她投了个好胎才有了今天,需要承认的是父兄的保护和鼓励才让她有了见到了北境的风沙和本该属于她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本该属于所有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指代的是男人。 她可以改变的,哪怕只是一点,哪怕她终有一天也会熄灭。 摩那罗也没有上师,他散布他们那套教义至今已经过了六十多年,而在他之前,也已经有域外来人渗透百年。这位神僧进入中原,首先向中原的儒学低头,又向权利靠拢,修修补补,逐步让一些人尝到甜头开始信服,再让更多的人信服那一些人。 甜头。 信服。 是她太急了,走路还没走稳就想着要跑。她开始审视自己的问题,除了武器和力量,她应该教她们更多的东西的,至少要让她们知道,士兵可以为很多东西而死,但那个东西不应该是贞cao。她找出段鹤霖的书信,才发现他曾经的提议里也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她重新细读了他的建议,加以修改完善,制定了新的编队与训练方式,在慢慢地调整里,这些年成效倒也不错,至少女兵有了成熟的发展环境。 段鹤霖见她面上严肃,有一闪而过的自责,安慰道,“但你后来做的很好,有几场战役赢得很漂亮。我看了战报,扪心自问,我做不到侯爷那样的计策。” “殿下谬赞了,臣汗颜。”她看了看段鹤霖无力的指尖,突然想向这位昔日的少年将军求证一句,他是否已经妥协,“如今臣已从那些旧事里走出来了,恕臣斗胆一问,那么殿下呢?殿下走出来了吗?” 男人有片刻错神,沉声说道,“我离开这里对谁都没有好处。” 沈庭筠逼问道,“为什么要有好处,又为什么要对别人有好处?殿下既然写信给我,依臣之见,是放不下失败,也放不下战局。” 他摇头,“钦月侯胜了,我便全放下了。” 言不由衷,沈庭筠心想。 “太后诸多安排,让我来折梅,就是让我来见你,我不知道她是要让我来开解你,还是有意撮合。但她作为你的母亲,想必是心疼你的,她希望你能快乐,也希望你能自由。可今上亦是她的儿子,她想要朝局稳定,便不会让你有子嗣,所以我猜她选中了我。” 段鹤霖轻笑了一声,“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钦月侯如此直接?” 沈庭筠挑挑眉毛,“要说对殿下一见钟情,殿下必然不信。臣的婚事注定是一场交易,如果可以用来买殿下的自由,臣是愿意的。” “侯爷应该知道我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猜忌和麻烦。” 她故作惆怅道:“哎,我这人师心自用,最见不得热血难凉,困鹤梅林,不然也不会才上朝几天就被赶出来了。想来太后也看出来我的秉性,才将殿下的头等大事和余生幸福交到我肩上。” 她虽语气轻浮,可这就是她的本意,她在段鹤霖的身上看见的,是自己除了胜利和死亡以外的另一种结局,她不允许自己在这种可以预见的结局里妥协,于是她也不允许段鹤霖妥协。 “钦月侯……我是个废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出去了又能如何呢?” “既然在哪里都一样,为什么不可以是在臣身边?大僧正到底是因为臣才离京,陛下不悦,臣已经失了圣心,若帮扶殿下,太后或能多怜爱臣一些,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段鹤霖看着眼前的女人黯然神伤的表情,这后半句话实在听着并不真心,半点不能信。 “清明之时,臣会去本家峣城为父兄扫墓,那里的桃花很有名,不输此处梅林。殿下若是想去看,便传书与臣,臣来接殿下同去。” 沈庭筠弯腰,拾起地上的梅枝,重新抱进了怀里,行礼告退。 段鹤霖喊住她,“钦月侯,这梅花已经沾了土腥气,还是去折些新的给母后吧。” 沈庭筠笑笑,“殿下怎知这地上浮的一层是土而不是经年的落英,况且这世上说不定就有人喜爱沾了土的梅花呢?” 她走出梅林,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颗圆润的玉石。 棋子。 她不介意做别人的棋子。 先帝说不定都已经重新投胎了,而太后还是容光焕发、神彩奕奕。太后首先是太后,其次是谢家女,最后才是一个残废皇子的母亲。她用她的弃子想在自己这里换走什么?一个骄傲的女将军归顺成为皇室新妇,一只哪怕不需要鱼符也可能听命于沈氏的军队和段谢两家捆在一起,还是用表面积极热血的她弥补她那被世事折断的儿子,沈庭筠并不在乎。这世间执棋者都要有做他人棋子的准备,而太后这一步走得就很合她的心意。 她把那一小颗玉石放进袖子里,于是她也多了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