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他太容易拐骗,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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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崇应彪无可避免地认为自己的帅气又上升了一个高度,因为清早是伯邑考亲手给他刮的胡子。不但如此,他还用了伯邑考的洗面奶、伯邑考的爽肤水、伯邑考的发泥……然后,瞅准姬发出卧房门的时机,也跟着出去。 半醒叼着面包的姬发乍见到一只开屏孔雀,擅自在他家客厅招摇过市。崇应彪踏着那销魂的男模步伐,终于来到玄关要走,却半天跟伯邑考唧唧歪歪,把房内第三人视若无物。五分钟后他还没离开,姬发忍无可忍了,将食不下咽的面包一下攥成团,砸了过去,啐他:“显着你了?!” 不知道是姬发准头太好,还是崇应彪根本不躲,总之,面包球正中肩膀。瞥了眼地上残渣,伯邑考立马哼咳一声,示意适可而止。 崇应彪压根都不带瞧姬发一下,径直向伯邑考伸冤:“我没惹他吧,我没惹他吧?” 伯邑考小声附和,并替他拍干净肩头,又不知暧昧说了些什么话安抚,使崇应彪眉开眼笑的。直到出门前最后一秒,崇应彪才飞快给姬发留了一记眼刀。至于姬发什么反应,他便毫不在意了。毕竟,让对方目睹自己大摇大摆进这个家门,又大摇大摆出这个家门,崇应彪已经意满志得。 这一年才开头,崇应彪就感觉自己被惊喜砸中太多次。可能正因如此,十年前的种种,来自高中的浮萍,都愈来愈频繁地漂回来寻他。屠裂的回忆塞住他喉管,发酵冒泡。他二十七了,而17岁的崇应彪当时对未来是否设想过什么,他都忘了。 临近毕业,姜媿的事一出,于三人而言都是极大的挑战。本就心浮气躁的崇应彪,更对自己还要不要读书产生彷徨。他将自己的座位从姬发、殷郊后座搬离到最后一排,要知道,当初也是他主动从最后一排搬到他俩身后的。如此,其实一切不过是回到原本的模样。只有两次受迫搬家的那位同学心理受了点伤,无缘无故被崇应彪吼了一句:滚回去! 滚回去的正是崇应彪自己。 他面前摊本物理五三,摊了一早晨,对着发呆。午间,殷郊扭头盯他许久,被书页上红的、黄的、绿的荧光笔刺痛眼,终于起身摔了他的书。这书,给到崇应彪手里时就已经用荧光笔勾画好了重点。物理是姬发要补的弱项,他自己买书时顺手多买一本,扔给做笔记怪在行的殷郊划重点,殷郊顺手多划一本。 而这本熟悉三人手心温度的书,现在,惨遭遗弃在地。跟在殷郊后面扑过来的姬发,干脆开始质问崇应彪那通电话。不知怎么一时迟钝,崇应彪充耳不闻,注意力还垂在这本书上:因被姬发踩上一脚,书页撕裂,裂痕劈过某个电路图。他想,这书在他乱糟糟的书包里来去这么久,可一个页角都没伤过。 渐渐地,太阳xue跳得如同题目中接错的复杂电路。崇应彪任姬发揪住自己衣领,不理会他的质问,只吐两个轻轻的字骂他:“傻逼。” 姬发着实愣了一秒,然后下意识问为什么要骂我傻逼。崇应彪继续将白眼翻向旁边的殷郊,又说:他是个更大的傻逼。姬发这才正式地怒气填胸,一拳照着崇应彪的脸招呼过去。掀桌摔椅,三人这一架打得够硬,还放了狠话,老死不相往来。 不出意料,班主任将他们全一网打尽到办公室挨训。下午,姬发和殷郊被接回了家,只崇应彪一个若无其事地回了教室。挂彩的脸,还在断断续续淌血的鼻子,都好似无关紧要。 战场简单收拾过,只地上的书没人敢捡。崇应彪一声不吭地自己捡起来,抖抖灰。然后,开始怒写这本习题,写到放学,写到一管水笔寿终正寝。他把所有红的黄的绿的字,丑陋扭曲的字,都狠狠咬牙默念过去,好像这样就能气死那两个家伙。 当晚破天荒的,崇应彪成为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学生。关灯,关门,他揉揉酸胀的眼睛,在璀璨的光幻视中静默站了会儿,完成了他的祭奠。 崇应彪最后过了三本线,但把民办大学的价格一了解,去他妈的,没法读。当时,他父母常年在南都一屠宰场打工,早在高考之前,便示意他跟来混口饭吃算了。本来于崇应彪而言,读书与否都没差,毕竟,并没有谁对他有所期待,包括他自己。但如今,他心中犟着一口气,这书非读不可。 他去读了专科,选的机电。直至今日,崇应彪都不好说这口气消没消散,但他渐渐察觉到在别人评价中,他倒成了那个肯努力、肯吃苦的人。熬到大家都称呼他一声崇工,崇应彪有时也挺恍惚的。 后来,来了个一入行就死心塌地跟他混的苏全孝,崇应彪有次喝多了酒后语重心长地问:是不是看中了哥这身过硬的技术?苏全孝这小孩特坦诚:那倒不是,哥,我就想跟你学简单的嘴臭,极致的享受。你说我跟人吵架怎么老发挥不好呢? 多亏这张嘴,崇应彪哪怕被人尊称上了,风评仍没提升到哪里去。 但他隐约记得,自己也有场架没发挥好,崇应彪醉眼朦胧地想,越想越气红了眼圈。 园区管线的敷设快告一段落时,崇应彪开始准备繁杂的验收文档,后面则主要交给项目经理他们管理人员去接待甲方。崇应彪尽量在该环节做到陪同但隐身,这是被叮嘱过的,谁让他曾在某现场抽测过程中,差点跟甲方所委托的第三方检验机构急眼呢。 崇应彪有自知之明,曾经老板挺看好他往管理岗上转,他便直言不是那块料。 验收队伍顶头,项目经理那生火疖子的嘴角张张合合,还起白沫。说实话,崇应彪承认有些钱就该别人赚。但同时,心里又“切”了好几声:丫搁我耳边唠叨材料摆不规范、用具太浪费等等等等时可不是这个礼貌的声贝。当然,本次园区项目大,这个经理是公司老油条了。可如果项目小,项目经理年轻生涩的话,极容易被架空,变成各部门的出气筒。崇应彪也遇到过,这时,他反而没兴趣乘势欺人。 记得遇见伯邑考那天,他们驻场一个小博物馆项目,崇应彪正忙着跟全部cao作人员进行技术交底。快六月的天,已经炙浪热腾,他工服下的背心几乎汗湿透了,红色安全帽像个火炉。而边上,资料管理员还在跟项目经理就台账问题起口角争执。资料员消极怠工,这菜鸟经理压不住人。 心头烦躁的崇应彪终于甩下图纸,走过去直瞪那资料员,指着人说:“别的东西我管不着,但材料到我这边要是发现任何差错,理不清账,我就理清一下你,信不信?”他高出对方一个头,壮过对方两个人,让随口的威胁都具有可信度。 伯邑考就是在这时于视野出现的,左右还跟着九曜的几个高层,正一起往这头走。场内众人赶紧地掩饰掉紧张氛围,苏全孝还把愣神的崇应彪拽了一下。 从崇应彪面前经过的伯邑考目不斜视,他那天只是恰好有空,顺道来瞧一下即将长期合作的乙方作业情况如何。而为这道匆匆而过的侧影,崇应彪就向伯邑考声称一见钟情,的确有些不足信。崇应彪自己也觉得不足信,但那瞬间他偏生有种“既视感”,从而催生出浪漫的情愫。崇应彪也猜测过,比如,是不是因为前一秒自己正处在激动的状态而产生吊桥效应……于是他把苏全孝吼一顿,做个模拟试验,并没有成功。 总之,一瞬触动崇应彪的,确实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浮光掠影。包括后来无数次望伯邑考侧脸时,他都有那种大脑窜出一股熟悉暖意的心动。 但崇应彪并不纠结自己的脑袋瓜到底如何思想。他这脑子,源于长久以来的习惯,总爱在现实与幻想的边际游走。小时候,冬天他在家饿得眼花,就盯着火红的煤炉子发呆,不一会,那热扑扑的蜂窝孔就能变成排列整齐的一堆大橘子,大橘子们被他渐渐吃光,又变成一堆灰白的馒头片。崇应彪如此便带着餍足睡去。 也许冥冥中确有某些因果。崇侯虎在他读大专后不久后被查出食道癌,往肝肺转移得快,熬了几年,最后不及崇应彪毕业,就去世了。本来五大三粗的人,死前骨瘦如柴,所以某种意义上他是饿死的。 亲戚们七嘴八舌,暗地里议论这是在屠宰场杀生多了造的业障。崇应彪半个字都不信,因为,瞧他妈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妈,顶着克夫的名声,后来却在南都嫁给了个暗恋她多年的小老板,姓鄂,还收获了一便宜儿子。有一年,他惊讶发现他妈会发朋友圈了。崇应彪不屑地点开,打算审判一下女人悲惨的后妈生活。 结果人家发的是:母亲节,乖儿子送我的礼物,520哦。配图是高档餐桌中央,花海似的香槟玫瑰。 什么洋节日,听都没听过。崇应彪一下把图划走,抖着腿玩了几分钟手机后,又划拉了回来。他开始数那一桌玫瑰,看到底是不是五百二。数了一遍,519,再数第二遍,还是519。崇应彪有了底气,留下三个字的恶评:差一朵。 没多久,他母亲又郑重地发了自己第二条朋友圈,这回她的脸与玫瑰一同出镜了。原来还有一朵戴在她耳边呢。她说:最漂亮的一朵在我头上(捂嘴笑)。 崇应彪打那以后,见人送花收花就浪漫过敏,路过花店都要咒一声关门大吉。可他也算是明白了,活着的人,跟死了的人,都过得挺好的。 照片里母亲的幸福神情,崇应彪确实不曾见识过,连容貌都似乎开始与他记忆中的女人相去甚远。他忍不住去想,他送过母亲什么呢,却只记起来一件蠢事。五、六岁时,母亲还没有跟去南方打工,而是在这边夜市支宵夜摊,卖老家的油茶面。他妈爱讲究,新烫的一头羊毛卷要绑起来,小推车总打理得干干净净,连青红丝都码得比别人整齐。 有次秋冬凌晨,还没能入学的崇应彪帮他妈收摊。天气不好,幽深脏乱的小巷子阒无人声。就这时,有群野狗不知从街角哪里钻出来,不远不近地尾随,完全如同狼眸一般的绿光狠盯着他俩。母亲吓得发僵,而崇应彪扒着他妈衣角发呆一阵,忽然cao起瓷碗,朝狗群方向哐啷掼碎。流浪狗开始此起彼伏地低咆,他也瞪眼,呜呜汪汪学着疯吼。这么对峙徘徊了许久,野狗群才缓缓撤了。 崇应彪战栗却又骄傲地依偎回母亲身边,察觉到女人在细细抽泣。他以为她惊恐难安,抱她更紧,可女人反而拽开他,边哭边骂:“讨债鬼。”廉价的眼线哭花了,疲惫地流出两道恹烦。 崇应彪一直以为那是亲昵的爱称。现在看见另一个母亲,他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时,并不会称他讨债鬼。他送不了这个女人最漂亮的香槟玫瑰,但是,从她人生中消失,崇应彪还是送得了的。 所以当时隔多年,女人主动给他发来条信息,崇应彪自然诧异。验收接近尾声,崇应彪瞥瞥前头人群,偷懒在墙角坐下了。他翻出那条微信细看,十几分钟前发来的,询问崇应彪,最近有没有惹什么人。 崇应彪纳闷回复:怎么了? 对面几十秒的语音条发了过来,大意是说:近些天有个男的到他们老家山宗来,打听崇应彪的近况,老家的人还说感觉是个大人物,怪不安的。 崇应彪听出来了,女人怕他外头闯了什么祸,牵连到她。 什么人搁那瞎打听老子?崇应彪越想越不对劲,他长这么大其实回山宗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当那边祖辈相继过世,他更没什么亲戚要走动。崇应彪又跟他妈沟通了半天,确认那陌生人已经在山宗那块晃荡近一周了,没有要走的意思。 崇应彪干脆申请休假,打算过去一趟。几天后的阴天傍晚,他人终于上了高铁,目的地是山宗北站。交接工作令崇应彪熬了一个大夜,现在呵欠连天地打量外头站台,乘客还在陆续上车,并不怎么拥挤。不多久,列车员就位,有零星的口哨声飘来,就要准备关门发车了。崇应彪彻底头一歪,靠窗小憩起来。 迷蒙之中,忽然感觉自己脑袋换了个方向,枕得也更柔软了。他下意识觉得舒服,好几秒后才一个激灵睁眼坐直,便见到身旁的伯邑考。明明,刚才他身边的是位胖大爷。 伯邑考呼吸还带轻喘,身上以及发丝都透着轻微的湿意,显然赶到这趟车、这节车厢费了些功夫。崇应彪吃惊得半天微张开嘴,因为他自己清楚,几个小时前才堪堪把要去山宗的事告诉伯邑考,且也没细讲前因后果。 “下雨了啊……”他的目光没法从伯邑考脸上移开。 “小雨。” “你……偷偷上来的?”崇应彪悄声说着,一副笃定他违法乱纪的神情,还贴心地替他警惕四周。 伯邑考被他逗笑:“没买到山宗的,只买到半程,再补呗。” “不是……”这不是重点,崇应彪反应过来,“你也太好拐骗了吧,伯总,你知道我去干嘛么?” 伯邑考耸耸肩,甚至也没打算趁机问,只是说出现在他身边,就出现在他身边了。宁静地扫向窗外一片片飞驰的夜景,伯邑考突然说:“我还没跟你一起坐过高铁。” 这趟再平凡不过的列车,好像因为他简单一句话而超然脱俗。流浪到此为止。崇应彪不由得心头一动,然后与他相贴的膝盖撞过去一下,伯邑考回应他,右膝也轻轻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