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人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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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 [0] 世人都说皇帝的孩子——皇子皇女,那都叫真龙子嗣。 真龙子嗣分嫡子与庶子,有高劣之分,但外族所生的子嗣不在此。连劣等都不算,那该叫什么?不知道,但绝不是真龙子嗣。哪怕旁人喊二皇子,二殿下,后头两字也含糊不清。 “殿下”“皇子”两字喊得模糊,前头那个二也跟着模糊。毕竟正儿八经尊贵无双的嫡长子生在他后头,一个羌族杂种,怎么敢生在嫡子前头。但还好是个“二”,前面还有长子挡着,如果连“二”都少了一横,他怕是活不到现在。 投胎投的不好,人糊涂还行,一清醒,难免将肮脏都看进去了,容易郁结于心。何况宫人们从不掩饰。 “杂种。”宫人们掩耳蹙頞,眼里流出不屑。 “杂种。”他的母亲这样说道。 他扯着母亲的衣角,问什么是杂种。得到了一记耳光。 耳里杂音嗡嗡作响,脸上火辣的疼。有一双手捧过他的脸,逼着他仰起头,原来是母亲。母亲细细端详着他,然而眼神带着厌恶,她说:“你长得有点像他。” “父亲吗?”他问,随后母亲的眼神变得更加厌恶。 母亲抬起手,他缩起脖子,料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母亲说:“他不是你父亲!” 幼小的他惶恐地看着母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母亲抓住他,摇晃着:“他不是你父亲!如果不是他,我怎么可能生下这样一个杂种!他不是你父亲!有没有听明白!给我应声!” “你是我的孩子,你是突厥汗国公主的孩子!”母亲的手从脸落到肩膀,十根手指紧紧抓着他,锢成囚牢,“不是这里的人,那个人更不是你的父亲!” “mamamama,好难受……”他带了哭腔。 孩子哭,那是为了得到关注,为了得到爱护,可是没有爱,又是一记耳光。哭腔眼泪全哽在幼小的身体里,他不敢哭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眼里都是水雾。 母亲忽然倾下身,阴影罩住他:“我只有你了,阿寤。” 寤,他名字是很难听的。听说内侍省请皇帝取名,皇帝静了许久,说交给二皇子母妃取名为好。母亲冷冷一笑说:“你们这里有位郑庄公名为寤生,那就让二皇子沾沾光,取寤当做名好了。” “mama……”他眨了眨眼睛,泪水几乎要掉下来,可是他不敢掉泪,仰起头逼着眼泪重新回去。 “阿寤,这里的人,都是你的仇人。只有突厥汗国是你的家。”母亲说起突厥汗国,连声音都轻缓了,“你是突厥汗国公主的儿子,那你就是要当可汗的,你要做的就是把属于我们的东西抢回来,让他们都跪在突厥可汗脚下。” “我知道了,mama。”他怯生生说道。 母亲拥住他,他把自己的身子缩小再缩小,要把自己全部蜷进母亲怀抱里,像呆在zigong里一样。颤颤巍巍地,他躲在母亲怀中,伸出手环住母亲。 两株互相缠绕扭曲的藤蔓。 这是他头一遭从母亲身上感觉到温度。 他捡起那点碎渣似的怀抱,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毕竟没有品过甜的味道,白水入喉也觉是甘。 [1] 他在昭陵的一条溪流旁捡到了一个小孩子,比他还要小。她昏迷着,手里攥着一片鳞片。给了那小孩子一点吃的,像大皇子赏给狗一样,后来那个小孩子总爱跟着他。 小孩似乎不是人类,脸颊旁偶尔会闪出鱼鳞般的细光。他不关心这些。他们在一起时不常说话,小孩拿着鱼鳞,对着太阳照了又照,软声道:“这是我mama的鳞片,很好看吧。” 那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陪他的生物,活着的,能说话,是人就更好了。对于他们脑袋里所想的,他不感兴趣。 “但是我爸爸不喜欢,他说mama不是人,说我是杂种。” 眼神转向小孩,他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低低地:“杂种?” 他只是急切又问道:“杂种?” 太幼小的孩子不懂他的想法,她皱了皱眉,扁着嘴:“爸爸是那么说的,mama说不是,mama说要带我回南海。” 余光里的小孩看着面颊柔弱,满脸天真,天真的像幻梦。 "是吗。"他忽然没了兴致,站起身来。小孩在身后喊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2] 他时常被打,时常被宫人无视,有时还得陪大皇子玩。 他很讨厌皇长子。作为长子,那人有人们无限的宠爱,那些宠爱多到一个八岁小孩张开手臂都抱不住。可皇长子那么贪婪,人们那么吝啬,连指缝漏出来的爱都不肯给他。 他垂下眼帘,把自己深深地藏进阴影里,瞧着正在陪狗玩耍的皇长子,冷冷地想道:“你们都得跪在可汗脚下。” 每天,他都要先承受母亲的拳脚和冷漠,直到夜晚,母亲才会偶尔正眼瞧他,更偶尔的偶尔,把他抱在膝上,跟他讲突厥汗国的故事,讲自己知道的一点帝王法统。 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只在晚上正眼瞧他,后来,他站在昏暗的夜色下,看着他人,忽然明白过来,因为夜晚可以藏住人的脸。再厌恶的人,只要藏住脸,也可以心平气和地讲上一两句。 日月流转,他的年龄慢慢大了,然而骨骼迟迟地不肯张开,还是以前幼小的样子。因为长久的躲藏,他的体态变得很糟,总爱缩脖端肩将自己躲出他人的视线。 阴影里,他高傲地昂起头,想,他不需要别人的目光,因为那些人都是他的仇人,只要母亲看着他就好了。 可是母亲死了。死得很早,纯黑的漂亮眼睛埋在泥土下。 旁人说母亲是郁结于心才死的。他站在新坟起的小土包面前,没有掉泪,浓密的长睫上下撑开,深里望,一双和母亲一样纯黑的大眼,像黑色的棺椁。 有人悄声说他晦气,竟然不掉眼泪。可他们懂什么呢?不掉泪那是对母亲的尊重。他们什么都不懂,因为他们是蠢人。他想着:“mama怎么死了?我还没收到过mama的表扬。” 要怎么样让mama开心?要怎么得到mama的表扬?——杀掉这些人。——怎么杀掉这些人? 站在昭陵的小土包前,阴风拂过,窸窸窣窣的,是心中兽的低语。他想起了那个小孩子。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正眼瞧了那个孩子。他发现这个小孩已经有长大的迹象了,眼尾飞挑,含情脉脉的媚眼,有一点像他mama的眼睛。一副美人胚子,但人还是懵懂的。 他说:“你长得很漂亮。” 小孩子很羞涩地笑了,低下头,笑不露齿。 他忽然发现她也很擅长低头。 “去做花魁吧。” “花魁是什么意思?” “最漂亮的人才能当花魁。”他垂下眼帘,密密匝匝的睫毛挡住了眼里的光,深悠悠一口枯井。 “皇长子经常去醉春阁挑人,每年都会把花魁接回府。” 【花魁】 [0] mama是鲛人,父亲是那么说的。鲛人是要掉眼泪的,这样才能让父亲拿着珍珠去换钱。她一直觉得鲛人应该是这样子,后来有一天,mama砸开了锁链,抱起她,说要带她回南海。 南海是什么地方?她刚想问mama,父亲从后面赶来,一石头砸到了mama头上。 再后来她就不记得了,一睁开眼,面前是一个眉目很像女孩子的哥哥,手里是mama的鳞片。 她太饿了也太小了,假如没有眼前这个哥哥给的食物,她也许会死在这里。 哥哥很少笑,但每天都会给她带吃的。食物不是暖的,可进了肚变成力气,那点气力会让她的手暖起来,于是她觉得哥哥的手也是热的。 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太少见到人,相似年龄的男子更少,一来二去,便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多蠢,现在回想起来她只有冷笑。 到了十岁,哥哥忽然跟她说要她当花魁,问她愿不愿意为自己做事。毕竟是自己爱慕着的哥哥,她没有选项拒绝。 为了赶在皇长子生辰宴那日以新晋花魁的身份出现,她将自己泡在不喜欢的事里,泡得心都要皱起。可千算万算,出了差错,生辰日那天,皇长子没来。 “没来?”哥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为什么?我把你送过去花了多少精力,你难道不比我清楚吗?” 哥哥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她甚至认为那是她见过最清澈的泉眼,睫毛合在上面,是泉眼上拂了柳条。她时常想用手指在他浓长的睫毛上抹过,可现在哥哥的眼睛让她有些害怕。 “难道你能在下一年保持花魁的头衔吗?”他咬着牙,下颚线与脖颈衔接处蹦出青筋。 “殿下。”她盈盈跪下,娇媚的姿态已经学得十足,“小女不会辜负您。” 青筋急促跳动着,他忽然冷冷地笑了声,割开食指,勾了指头召她过来。 像跪在佛像前,她跪在那人影子下,虔诚地闭上眼,一点一点地用舌尖卷舐指上血滴,颊边的鱼鳞缓缓收回。她祈求着一点爱意,只要一点儿就好。 [1] 此花名价别,开艳益皇都。 那时她正在花期,人又小,纨绔子弟都爱捧她。吹一丝眼风,转一线眼波,什么客没有?金花银花往台上抛,别人一吹捧,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金珠银链牵不了她回家,她还心系二皇子,凭着那美艳娇媚的眉眼,娇纵着挑客。只是名花凋谢向来快,两年过去,客来得少了,鲜花也成了绿叶。 几年的功夫白费,大皇子不会挑绿叶回府。 哥哥更不爱笑了,目光遥遥地落在别处,不转到她身上。自觉做错了事,她越发没有脾气,那颗曾经被人当娇花呵护的心自愿伏得低低地。 见不到哥哥的时日越来越多,从前花魁的待遇也不再。虚假的倚靠一散,人从鲜亮的台前跌落,被迫做了些不太愿做的事。 长久的等待后,她终于见到了二皇子。那时她因为缺少血的供养,腮边隐约爬了鱼鳞。哥哥与身旁的突厥人说着什么,只言片语进了她耳朵,是皇子的刺杀一事。她跪下来,颈项低着,谦顺的模样:“小女愿意为殿下效劳。” 哥哥目光转到她面上,又冷了些,也许是想起了她这些年的失败。 他说:“随你。” 一颗心砰砰跳。那是她又一次的奉献,也是最后一次。 [2] 刺杀皇子并非易事。她没杀过人,手脚不利落,三皇子身手又不俗,翻手竟然要捉住她——如果不是他身边的鲛人动了手脚,她已经落入三皇子手里了。 刺杀失败了。身上的血缓缓流失,受伤的身体越发疲乏。她想要见哥哥。她几乎是摔到二皇子面前。 二皇子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身旁几位突厥人提刀上前。遥遥的声音,像隔了一个世纪的风:“利索点。” 被抛弃了……她跪在地上,看着逼近的突厥人。 被抛弃了。她所做的一切,在二皇子看来无足轻重不值一顾。 被抛弃了!从未动过杀戒的半鲛人,张开断裂的甲片,撕碎了突厥人喉咙。满身的血色,血色在月华下红得耀目。她有了业障。 仙人在皇城留下的阵法捕捉到她身上的业障,她像滚落在地的落叶一样,被扫出皇城。 蜷在地上,体无完肤,心里的毒静静地沸腾。 这么多年,她满心满眼只看过一个人,她自愿捧着真心跪在他脚下,顺从他,仰望他,爱慕他。可他把她当垃圾一样扫出去! 她把手指深深地戳进土里,两手攥紧,像捏住一个人的脖颈。 一根拐杖戳到余光里,她看过去,是那个紫发鲛人。鲛人身后是半山腰那尊慈悲相的佛。 “救我……”她说。 紫发鲛人似笑非笑,嘴角翕动着,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条件。血一样颜色的眼瞳,是厉鬼的颜色。 她咬牙看着山腰的大佛,什么佛,什么怜悯……厉鬼尚且会回应她的请求,神佛只会端坐在天上看着。 神佛不应而委身于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