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之后2、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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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大山以西,妙音门以南,深林终年缭绕着牛乳似的雾气,群山呈合抱之势,隐住山中一处谷地。谷内奇花馥郁、草丝浓翠,常年少闻声息,唯风落落吹过。枝叶最葳蕤处,坐落有一座洞府。 在洞府里,忽然抬起一只手。 这是一只腻如新荔,柔若无骨的手,指甲被染作淡的胭脂色,腕上松松地系了一条链子,链子像流水一样淌下来,一直淌到主人的脖颈边、胸脯上。手抬起来,轻轻撩开几丝鸦黑的长发,撩去胸脯上流水般的链子。天生地灵的玉床也被这只手的主人衬成了死物。 手的主人叫做白月光。 白月光修炼已达大乘之境界,世间罕有敌手。放眼望去,能与她相较一二的,要么是她的朋友,要么是她的入幕之宾,于是四舍五入算下来,不论正道邪道,竟无人与她为敌。 这种独孤求败的情况下,人会感到相当无聊。而无聊的人,要么了无生趣地捱着日子,最终发疯癫狂以求速死,要么就会给自己找乐子。 白月光的乐子就是男人。 这并不稀奇,因为她是正儿八经的合欢宗出身,以合欢问道,二十岁就修了名为上善诀的心法,从人到妖,从名门正派乃至邪魔外道,石榴裙下拜者如云,以至人送“妖女”之称。 她平日里便游戏于万叶丛中,与各色情人厮混,其余时候则物色着新情人,只有少数时候才会在洞府栖身。 而此次因为炼化本命剑,她独自幽居十数年,已经极其不耐烦了。 但此时,白月光却并不感到无聊。只因为洞府之外,有人正在等待她。 周遭静得使人醺然。枝间叶间还存着雨水的湿意。 她从玉床上撑起身,移到桌边坐下。桌是檀木桌,杯是琉璃杯。昏暧的晨光里,她斟了几盏青梅果露,缓慢地啜尽,随后并不捏法诀,而是亲自舀了一瓢清水将琉璃杯涤净。 她拢了拢鬓发,又打开箱笼,对着满目绫罗挑拣半晌,披上一件茜红的薄罗衫子。 一切整理妥当之后,白月光才姗然移步。 未尽的雨水淅淅沥沥,顺着藤蔓落到洞府外的青石上。 一个着黑衣,负短剑的男人目光沉着地望向她。春色正好,凝露的山花娇艳欲滴,在风中招摇着,愈发衬得他额间花钿殷红。 山雾已将他的外袍浸得湿透。他的眉眼也浸在雾里,显出一副颇为克制的冷淡神态来。 白月光停住脚步,朝他抬起眼。她与他目光相接,定定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温声唤道:“师兄。” 这个男人问:“你想去哪里?” 他的声音也像沉而郁的山雾。 白月光略略思索一瞬,道:“我有好些年没踏足大自在殿了。” 男人不出所料地笑了,他停顿一刹,口中却道:“星机阁和凌霄宗多次派人打上宗门,控诉你始乱终弃。掌门问,你有没有什么说法给出去?” 她没回答,只是露出一丝笑。仿佛有些厌烦,又仿佛有些得意。 这合欢宗的浪子改口说:“宗门上下,都对你颇为挂念。” 她不言语。倏尔用一种异常柔软的眼波看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问:那么,你呢? 应凑并没有直面她的目光,只是转过身,将视线移到天边的流云上。 几息过后,他说:“那就去大自在殿。” 大自在殿位于灵洲西方,是佛修聚集之所,草木清净,灵气浓郁,是一处极利于修炼的风水宝地。相传大自在佛在这里领悟佛法,佛陀坐化之后,便将身躯化为青山,血液奔腾变作溪水河湖,滋养此地的万千生灵。 此地距白月光的洞府甚是遥远,受山水阻隔,阡陌不通,又有众多山匪歹人、妖物魔修堵截道路。倘若没有些乘法器、御本命剑之类的能耐,只凭借凡人脚程,三年五载也难以抵达。 二人身为大乘境界的修士,日行万里不在话下。因此飘飘荡荡数日,止步之时,已将整段行程走完了一半。 他们正在云端歇脚。白月光打量着一座开满鲜花的小山,视线移转之间,忽然瞧见地上远远有一座村落,浓黑的阴邪之气从中升腾而起。 看这股气的形态色泽,恐怕已有不少凡民遇害了。 白月光自认为不是个正派修士,但也不是见死不救的铁石心肠。她正摩挲剑柄,沉吟之时,应凑已道:“去看看罢。” 二人很快落到这片村落前。村中屋舍破败,草木皆黄。 临近的一户人家门前散落着着许多柴禾,以及一些陶器的碎片,仿佛是曾有什么东西破门闯入,使屋主人惊慌地丢下家当逃走了。 白月光不顾应凑的阻止,将半阖的门完全推开,径直走进屋里。屋里边环堵萧然,连土炕都被刨去了大半,和外边一样空落落的。 待她出来,应凑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 接连探了两个屋子,都是这样,二人再用神识探查一番,发现这村落里的人已尽数死去了。数百里外有个小门派,应凑传音向他们告知了此事,便与她重新上路。 行了不到一刻钟,两人却同时“咦”了一声,落到地上。因为林木掩映间,地上正坐着一个孩子。 杨树叶又苦又涩,难以入口,这小孩却很努力地去揪进近处的树叶藏到怀里。见到应凑和白月光,他停下揪树叶的手,看向这双神仙似的男女。 小孩手上布满皲裂和划伤的痕迹,动作也因为饥饿而显得缓慢艰难。只有灰扑扑的脏破衫子依稀可以看出绫罗的影子。 白月光脱离凡胎已数千年,早已见不得这种场景了,不由的有些吃惊,微微张开嘴唇,瞥了这小孩子一眼,又瞥了应凑一眼。 应凑领悟到她的求助之意,半是好笑,半是叹气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松去疾。”小孩木木地答道。 “我乃合欢宗长老,你可愿入我门下,拜我为师?” 小孩低着头不说话,仿佛是没理解应凑的意思,又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拒绝。灰杉和椴树的树叶响得扑簌簌。白月光娉娉袅袅地站在一旁,对这小孩鼓励地笑了笑。 应凑又问了一遍:“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孩不吱声。只用脏兮兮的手掌撑住地,踉跄着爬起来走到两人跟前,重重地拜了一揖。 于是去往大自在殿的白月光,与收下弟子、返回宗门的应凑,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分开了。犹如先前许多次那样。 变作独行客之后,白月光行路时反而不再那样急切了。时不时便停下来,烹小鲜,赏佳景。有旧友相邀,她便在对方的别苑住下,煮茶论道。有凡间新戏,也饶有趣味地留几日,将一本四折听个干净。 她消磨了一段光阴,直到夏末的潮湿躁意被渐凉的秋风扫去,她才与几位故人辞行,继续往西边去。 御风数日,天边的金光渐渐清晰,变为宝殿高塔的庄严轮廓。 清朗的钟声响彻山林,大自在殿终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