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阮郎归
北京连日阴雨,本就懒得动的薄曦更没有出去放风的念头,到了时间也常常在屋里待着睡觉。看守人员其实倒喜欢他这样,每次他出了屋,他们都是如临大敌担惊受怕的。 倒不是因为薄曦自己的身份,和他一样曾经身居要职的也不会让他们这样敏感。只是因为,他的起居日常是由“首长”亲自关照的。 这天薄曦起来吃了早饭,写了会儿字就又觉得困,合衣裹了毯子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回笼觉。没过一会儿一个小护士走进来,附身在他耳边轻轻唤他:“您醒醒,首长来了,首长要见您。” 他睁开眼,反应了一下“首长”是谁,反应过来后淡淡道:“不见。” 小护士苦笑,“您这是为难我。” “没关系的,你就告诉他我困着呢,不见。” 小护士无奈地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正主就自己进来了。 薄曦余光看到他进来,干脆闭上了眼,翻过身面对窗台继续睡。 “没必要这样吧?” 习谨坐在了床尾。 薄曦看着窗外的一片晦暗,打在窗上的点点雨渍,有点失神。不是为了较劲,他也是真的很困。 室内一片寂静,良久,薄曦看出他没有走的意思,只能无奈道:“首长来看我,我感激涕零。” 习谨笑了,“你还是这个脾气,从小到大,你是不是只和那位说话才能温柔点呢?” 薄曦回过神,直起身来回头看他,“哪位?” “还有哪位。” 薄曦沉默了一会儿,“都多少年的事了。” “多少年的事你也没有忘记过呀。”习谨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听他们说你最近开始听摇滚乐了。” 薄曦有点气恼,语气就带上了讽刺,“真是事无巨细啊,我听什么音乐你都知道。” “你别生气,关怀你心理状况不是很正常的嘛。” “我心理状况好得很。” 习谨拿他没辙,“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真的挺好奇的……他都被打入另册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惦记他?”他有点恶作剧似的促狭,“你和他的事儿,如果早些年就被有心人捅出来,你可就不用来这儿了。” 薄曦笑了,笑得习谨心里有点发毛,“我也被打入另册了,你怎么还来啊?” 习谨一愣,然后大笑起来,“你果然依旧是这群人里数一数二的伶牙俐齿。” 薄曦微含了得色,看着这种天气,却还是觉得有些伤感。“你是来做什么的?” “不做什么啊,来看看你还好吗。” “我知道高硕卿开纪念座谈会了。”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眼神也定定地锁在习谨身上。习谨先是不解,想明白后忍不住笑了,“你是说……林家的事儿吗?” “是。”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们家的事儿是复杂了点儿,但是实际解决一下总是可以的吧?令尊战友的事儿解决得倒是很圆满呢。” 习谨听他又开始话中带刺,忍不住皱眉,“这话就不对了吧。我不是因为他是我父亲战友才开了口子,而是三十多年来水到渠成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内情吗?” “我清楚的是,水到渠成总该有个开始。之前他们不愿意也不敢碰林家的事,你也不敢不愿?” “开始?开始就是你在你父亲追悼会上把林豆豆也叫去了。如果你真的关注他们家的事,就该知道当时这件事让舆论有多少猜测。”习谨深深看他一眼,“还把她让到中间站,我们薄部长果然与众不同。” 薄曦深吸一口气,“当时是我cao之过急了。但是……” “别说了。就算真的要管,只有他父亲才能恢复名誉,这是你想要的吗?” “起码……他能回来。” “一个叛国者?” “……我不相信他是要那么做的。” “谋害主席?” “……他父亲那时候那样的处境,他也是……而且……” “够了。你为了他,真是……”习谨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你没意识到你刚才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党的干部?更不像你父亲的儿子。” 薄曦一瞬间觉得有被戳穿的恼火,却忽然一笑,平静下来,“是我失态了。不过,我还是党的干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不是了,才能说这些浑话。” 习谨凝视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你说的那些理由,如果我在你这个位置,我也都会想到的。”他忽然觉得极为疲倦,再次靠在了床头上,“你不管这件事是对的,是我错了。而且,我也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 习谨看他的神色,只觉得也感染了他的惆怅,“这件事,真的不行。” “我理解,我明白。你忙,别在我这儿耗着了,回去吧。” 习谨沉默了一会儿,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也不想每次来都让你不高兴。” 薄曦笑了,“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你既然意识到这点,以后就少来或别来吧。” 习谨无奈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回头,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句:“一直想问你,那咱们还小的时候呢?” “什么?” “咱们还小的时候,我们每次见面,你高兴吗?” “要我说实话吗?” 习谨无奈地揉了揉脸,“当然要听实话啊。” “其实。” 薄曦抬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还是很高兴的。” 习谨笑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就觉得当时跟在你屁股后面喊的那些二哥没白喊。”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 薄曦看他出去,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年少时的悲喜的确是很纯粹的,但是也同样容易模糊。尽管他和习谨的关系说不上不好,到底也因为这些年的事情嫌隙丛生。 唯有老虎,因为他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得太早,去得也太快,他带给他的一切悲喜才那么干净纯粹,刻骨铭心。 同样是阴雨天气,只是雨下得很小,绵密的雨点汇成扯不断的丝线,缠绕在窗棂上。轻微细小的雨声,伴着轻柔的钢琴曲,听得人自然而然地想要好眠。 薄曦蜷在小沙发上,身上裹着一件军装外套,正睡得香甜。琴声此刻却陡然停了下来。老虎合上琴盖,站起身来,看见他睡着了,只能无奈地笑一笑,在他身边挤了个地方坐下。 自从第一次老虎带薄曦来他这间屋子以后,两人更是打得火热。自打薄曦放了暑假,基本天天都往这儿跑,每次呆上整整一天不在话下。 老虎问过他,“你爸爸知道吗?” “不知道啊。”薄曦难得有些顽劣,“知道又怎么样呢,大不了揍我一顿呗。” 老虎哭笑不得。 在这里,薄曦逐渐了解了老虎的爱好与习惯。也许是受家庭影响,他看过许多军事题材的书籍,但是并没有特别的热爱。作为物理系的学生,他更擅长的是自己设计制作一些小玩意儿。 但是这些与他喜欢的音乐比起来,倒都不算什么了。就薄曦看到的,他至少会口琴吉他和钢琴,尤其喜欢听摇滚乐,现在还在学习作曲。 每次老虎听到他喜欢的歌,或者学着弹了新曲子,都会兴致勃勃地给薄曦放或者亲自弹上一遍。薄曦觉得好玩,有时虽然觉得没法欣赏,可是丝毫不妨碍他要求老虎再来一曲。 不管怎么说,老虎弹琴弹吉他的时候,就是很帅啊。 今天是个例外,他竟然在听老虎弹琴时睡着了。 若要让老虎来评价,薄曦的音乐天赋实在平平,而且也不是个好学的好学生,因此即使经常闹着和他学琴,也总是没个长进。 好在和薄曦醉翁之意不在听歌听曲子一样,他也没指望薄曦能成为他音乐上的知己,有这样一个听众能经常在这儿静静聆听,他已经很满意了。 对于政治问题,这是他们默契所在,即使是在单纯交流看毛选时的感想时,他们也是很谨慎的。如果说他们对彼此的身份还是有些顾忌的话,也就只在此了。其余时候,他们和一般人家的发小朋友,也没什么两样。 老虎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他低头看薄曦的睡相,心想道还算你小子规矩,没流口水到我衣服上。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那可是老子的衣服,你裹得这么紧是根本不打算还我了吗! 老虎越想越气,可又拿他没什么办法。这样待着他也觉得睡意昏沉,想了想,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军用毛毯,把自己和薄曦一起裹起来,闭上眼睛也沉入了黑甜之乡。 老虎开始睡得并不沉。他一直感觉得到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觉得他的体温是那样不可忽视,让他有些微的不自在。 他出生在中国革命风云变幻的时刻,后来他知道,那个时候父亲和所谓的白区党,就因为东北的战略问题有了嫌隙。作为他的儿子,他即使没有刻意关心党内的路线斗争——或者说山头之争,对薄曦的父亲——所谓白区党的一位领军人物,也是难免会有偏见与不喜的。 他自然也考虑过与薄曦交好的影响与后果,但他是那么自信,也不屑于因为老子去判断他的儿子。即使他们真的应该因为山头不同而保持距离,那也应该是以后的事。 他也知道,在旁人眼里,他们两家就应当是没有什么来往的。其实,这反而是一种保护。他所不知道的是,几十年后薄曦为了能让他jiejie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不惜打破了这种“没有交集”。 老虎天性使然,很少会与人建立什么亲密关系。他能发自内心地喜欢薄曦,是一件他自己也很惊讶的事。即便如此,与薄曦靠得这么近,最开始也让他有些不安。好在,房间足够静谧,雨声足够缠绵,他没有精力再去想更多,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两人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房间里没开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薄曦揉揉眼睛,被身边老虎安静的睡颜吓了一跳,他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有点不好意思。老虎被身边人的动作惊醒,开口时,嗓子有点干,“醒了?” 薄曦摸索着起来开了灯,又给老虎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老虎也不接,只是就着他的手喝,薄曦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懒啊。” “下午说睡就睡,睡了这么久,谁更懒?”老虎不以为意,拍拍他的胳膊,“去再倒一杯。” 薄曦觉得无法反驳,只好接着伺候,老虎这次给了他点面子,扶着他的手喝了。 薄曦看他慢条斯理地喝,即使渴了也照样很文雅的样子,加上刚刚睡醒神清气爽的满足感,突然觉得这种日子要是没有尽头就好了。 ——要是能一直每天都跑到这里来就好了。 薄曦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尽管很少表现出来,他也自认为是个有理想的人。老虎说得不错,他也看了好几年的文件,有自己的想法,尽管离他真正踏入这个圈子还早,他也是很难认可自己做一个富贵闲人的。 现在这样可不太好。 老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接过了杯子,“怎么了?” “啊,这么晚了,不想回去……”薄曦回过神来,说的倒也是实话。 “我倒是随意,你要是不怕挨揍也可以啊。” “……算了我还是回去吧。” 老虎笑了,“回去之前先把我衣服换给我,都被你揉成什么样了。” 薄曦这才意识到身上还披着他的军装,连忙脱了下来给他。 “走吧,我送你回去。” 薄曦没有推辞,实际上,除了第一次老虎要送他他推辞了以外,他再也没有推辞过。 雨已经完全停了。雨后的初夏夜晚,风清气爽。薄曦这次还是坐在老虎车的后座,不过,一点儿也不扭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