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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仪器连接身体,信号传递的响声扩大了实验室中的寂静。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写下一个个精密数据,许墨将记录翻开崭新一页,通过麦克风与庞大机器内双眼紧闭的白起交谈:“指挥官,现在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屏幕上的精神信号滴滴两声,白起尚且清醒的思维传来波动作为回应。 “接下来我们要向你的体内注入新型向导素,因为是首次注射,会引发一定的排斥反应,请做好准备。” 精神信号又滴滴两声。 “好的。第一次注射测试,现在开始。” 平静如镜的精神海忽得颤了几下,数秒后,掀起汹涌的浪潮。白起眉头紧皱,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精神信号却不受控制,高频白噪音逐渐扩大,响彻实验室。 刺痛,眩晕,紧接着迷幻的画面在白起脑内交替出现,破碎的精神体被某种更加有力的粘合剂包裹,替换凌肖留下的痕迹。换血般的痛苦传遍身体,白起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要,不要这么做,不要…… “不要和我分开。” 那个孩子沉睡在精神海的深处,白起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呼声:“我不想跟爸爸走,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浪潮平息,一股莫大的空虚降临在白起的心中,如同钝刀剐rou,痛苦延绵不绝。 他还不曾拥有他,便已经失去他了。 成功的首次测试,众人松了口气,轻轻击掌作为庆祝,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惊扰仪器中的白起,但彼此的脸上都是藏不住的高兴。许墨也放下心来,他离开控制台,向着运行中的巨大机器走了几步,隔着透明的屏障,他看到白起眼角似乎淌下了一滴眼泪。 “这次凌肖没有陪你一起来吗?”悠然把桌上的温水往白起面前推了推,“我还有事想问他呢。” 白起无奈地笑了笑,道:“今天是小雨滴生日,凌肖带她去游乐园了。” “呀,差点忘了是今天!我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还放在办公室里。”悠然拍了拍脑袋,急忙起身,“学长你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就把实验改到明天了,这下还占用了你们的亲子时间。” “没关系,我跟小雨滴解释过,不能因为我个人的私事耽误大家的安排。” 悠然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你真的是……不这么有奉献精神也是可以的。”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匆匆要向外走,“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去办公室拿礼物!” 女孩风风火火地离开,白起坐在原处,握紧手中的水杯。良久,他向后倚上靠背,深深地,深深地,吸气,吐气。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已经是他最好的伪装了。 事实是,凌肖在默不作声地与他冷战。 对外不见一丝端倪,凌肖并不直白地同白起争吵,但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上周从军区回去后,凌肖自己搬去了客房,第二天的餐桌上他这样摸着女儿的脑袋解释:“白起最近在接受治疗,我们要照顾他,给他一个安静的休养环境。” 他有意要避开白起,白起根本无从下手,几次试图交谈道歉的搭话都被挡了回去,凌肖面色如常,“我没有生气,你不要想太多”,或是“我还有其他事情,下次再说吧”。白起站在门外,垂眸,捏着衣角的指尖泛白。 他早已做好了面对最坏情况的准备,被责骂,或者直面怒火,这些都算不上大事,但凌肖什么都没做。凌肖依然正常处理家庭和工作的事务,只是不理会他。 体面地对待凌肖的冷漠,远比他想得更加困难。 游乐园的计划被耽搁,凌肖甚至都没像以前那样怂恿白起推掉安排,只说了一句“我照顾她就行”。小女孩出门前跑到白起身边悄悄地问:“mama,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白起下意识攥住手心,有种被孩子发现大人做错事的羞愧。小雨滴继续往下说:“你们两个现在都不亲亲了……但是凌肖说他没有和你吵架,还说我胡思乱想羞羞脸。” 这是她的五岁生日,夏天出生,雨水繁多,但今天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她生得极好,遗传自凌肖的眉眼初成型,英气十足,笑起来却又很甜。生育她的过程并不轻松,但白起并不后悔,没有人会舍得让她难过。 白起抹平女儿皱起来的眉头,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我们真的没有吵架。今天玩得开心点儿,祝宝宝生日快乐。” 悠然手拎礼品袋推门而入,打断了白起的神游。他敛起落寞的心绪,看向礼品袋中的精美包装,笑道:“准备这么多礼物,你太宠着她了。” “毕竟是我最尊敬的学长的孩子嘛。”悠然吐了吐舌头,她做这个动作也不显得违和,仍有一种少女的娇俏,“还有,这是要送给学长的礼物。” 一条腕带躺在她的手心,银白色,科技造物。悠然动作略显强硬地给他戴上腕带,大小妥帖,仿佛量身定制,嘴里解释道:“这是研究的附加产物,还没上报,先不要告诉将军哦。其实应该算一种军备武器?防止前线哨兵受敌方向导影响,里面有定量向导素,特殊情况下可以按键注射,能够最大程度上维持哨兵的精神稳定。 “当然啦,这只是最基础的功能,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可以帮助哨兵模糊来自向导的精神窥视,然后有选择性地接受。不过这种伪装也是有极限的,所以现在并未考虑投入量产。” 白起摸了摸那条贴在腕处的环带,有些困惑,“为什么要送给我?” “就当是为了辅助实验吧。”悠然说得含糊,又道:“这样,哪怕是凌肖,也不能轻易察觉你的情绪,控制你的精神体了。” 白起一愣,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要解下腕带,“抱歉……凌肖会生气的。” 悠然按住他的手。 “为什么?” “我和他已经精神结合了。”白起耐心向学妹解释,“悠然,你还没有固定的结合向导,但也应该记得,我们在中央军校的时候就被教导过,要对自己的向导坦诚。” 他认真地说:“我不能对凌肖有所隐瞒。” 悠然默默地看着白起,轻声问道:“那有没有人告诉向导,要对自己的哨兵坦诚呢。” “当然。”白起笑起来,心中想起几年前的悠然,明明还在读书,却因为帝国高层的政权斗争不得不奔赴战场,有些缺乏常识,但温柔坚定的好女孩。他肯定道:“你未来的向导一定也会与你坦诚相待。” 悠然的眼睛显现出一抹水光,在某个瞬间,白起几乎以为她在哭。但并没有,悠然也露出笑容,她低下头,把解开的腕带重新绑好,语气轻松,“好吧,不过在辅助实验这方面它确实很有用。你先戴着,至于其他功能——学长和凌肖讲一下吧,如果凌肖不愿意,那摘下来也没关系。” 晚上切完蛋糕后温雨雨坐在客厅里拆礼物,白起趁着这个机会站到凌肖身边,低声问他:“待会儿我们可以谈谈吗?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凌肖头都不抬一下,“今晚没时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这个人还是油盐不进,白起有些苦恼,正在斟酌措辞,客厅那边传来女儿的喊声。见凌肖就要起身,他急忙伸手拉住凌肖,“不会耽误你太久……” 凌肖垂下头,看向白起的指尖,正轻轻拉住自己的手指。白起进退两难,心中的念头太过迫切,被这样无声地拒绝之后也没有松手,“……好吗?” 被冷落了一周,差不多也快到白起的承受极限了。 凌肖把手抽出,面对白起脸上显而易见的失落,勾唇一笑,道:“好啊。” 他们陪小雨滴拆完剩下的礼物,兴奋了一整天的小女孩终于被困意笼罩,哈欠连天了还嚷嚷着要继续玩,被抱进小房间后却沾枕即睡。白起给她掖好被角,出门时听到浴室传来的水声,略一犹豫,还是先去了书房。 悠然最近想要回中央军校探望老师,打算提前问问凌肖要怎么申请许可,白起应下她的请求,想起家里应该会有书面材料,便准备帮学妹找一找。 书房里白起的东西并不多,卸任指挥官一职后,大多文件记录都被转移到了梁季中那里,他只留了一些简单复件和个人物品。凌肖的东西倒是装了满满两个书柜,白起顺着书脊一个个看过去,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悠然要的材料。 凌肖并不擅长整理,但有一套自己的收纳习惯。白起把文件夹放回原位,手指搭上书架,指尖摸到一页略硬的纸张,他心中好奇,又摸了几下,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被夹在了视野盲区里。 好像是……照片? 捏起一角,白起稍稍用力,拽出那张照片。 边角有些泛黄,背面写着两行字,是凌肖的字迹,“新历863年,毕业了”。 怎么把毕业照塞到这种地方来了。白起失笑,顺手翻到正面,想看看刚从中央军校毕业的凌肖是什么样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是一张合照。 年轻的,张扬的,笑得有点嚣张的凌肖,一只手插进口袋,另一只手将身旁的人揽住。他们贴得很近,以至于涂黑那个人整张脸的油墨痕迹,几乎也涂黑了凌肖的侧脸。 那个人穿着最基础的哨兵军装,胸前臂上没有任何勋章,姿势有点别扭地被凌肖搂在怀里,但还是面对镜头比着手势。 这是白起从未知晓的,属于凌肖的过去。 但是照片上有另一个人和凌肖一起共享回忆。 “你在做什么?” 白起愣愣地抬头,穿着浴袍的凌肖站在书房门口,正皱着眉看他。白起张了张嘴,还没能说出话,凌肖便快步走了过来,一把从他手中夺下照片,语气又惊又怒,“谁允许你动……!” 这句话没有说完,凌肖话语微顿,然后轻啧一声,不耐烦地抓了抓没吹干的头发,道:“算了,不怪你,是我自己没放好。” 事情发生得突然,白起不自觉后退一步,后背贴上书架时他才反应过来要道歉。 凌肖没有理会白起,指尖摩挲照片,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发现了什么?你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 白起同样心跳如鼓擂,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他微微垂眼,轻声问道:“那个是跟朋友的合照吗?我不小心看到的,对不起。” “……算是吧。” 凌肖答得模棱两可,随手翻开桌上的笔记本将那张照片夹进去,似乎不愿多提。 面对这样明显的态度,白起如果识趣,就不该追问——他确实识趣,但是,胸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却在不断地怂恿他,催促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引起凌肖这样激烈的反应?不愿意让他看到的,不愿意让他知道的,凌肖在意的人。 “是我认识的人吗?” 白起问得很艰难,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凌肖不自觉攥起拳头。你什么都不懂,他想,你真的什么都不懂。 仅剩的过往,只被他一人铭记,整个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错位。始作俑者无辜地扬起脸,试探着问他,这是谁? “你不认识,”凌肖平静地说:“他是我的初恋,我很喜欢他。” 久违的晕眩感冲击大脑,精神海开始沸腾,白起低头不语,手臂紧贴着书架,极力想要保持镇定。不要这样,不要这么脆弱,不要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一句话击崩,未免显得太过难看。 可他说了喜欢。 “白起?” 凌肖喊他的名字,“你怎么了?” 熟悉的精神力轻触链接,似乎想要像往常那样包裹哨兵,凌肖向前走了一步,“你脸色有点差。” 白起藏在身后的指尖微动,按下另一边腕带上的按钮。 起码在这个瞬间,他庆幸自己可以隐瞒凌肖。 掩起的针尖贴着表皮刺进脉搏,理智被细小的疼痛唤回,冰冷的向导素涌入体内,“我没事,”白起抬起头,面上略显疲惫,但看起来并无大碍,依然清醒、稳定。他说:“可能是实验的后遗症,让我有点累。不过这两次实验成果得还不错。” 浪潮翻涌,哨兵的精神世界里早已沸反盈天,白起极力守住最后一扇门,不让凌肖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有喜欢的人。 凌肖站在原地,感觉无名的心火又重新燃起,甚至更加强烈。白起说得不错,实验成果确实可观,这个人明明被他的话语伤害,竟然能够如此轻松地控制住情绪,佯装无事发生。白起明明应该更伤心,更难过,表现出难掩的震惊与苦涩,干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但白起只是说他累了。 似乎白起不再依赖凌肖的帮助,也不再受凌肖支配。 仿佛五脏肺腑都在燃烧,凌肖用力压下更进一步让白起痛苦的念头,想要伤害白起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是现在不能这么做。他干净利落地转身就走,听到身后传来白起急促的喊声:“凌肖。” “不要湿着头发睡觉,会头痛的。” 直到房门隔开凌肖的身影,白起才缓缓地弯下腰,扶着已经僵硬小腿,不受控制地滑坐到地板上。强行注入体内的向导素发挥了应有的功能,但副作用同样明显,强烈的耳鸣占据了他的脑袋,凌肖最后似乎说了句什么,但他听不到凌肖的声音,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那几句话好好说出口。 好痛。 哪里都痛,肌rou很痛,骨头很痛,脑袋很痛,心也很痛。哨兵本就灵敏的五感被过度放大,仿佛有针扎进后颈,嘈杂的声响,剧烈的心跳,眼前的世界呈现出一种过曝的褪色。 凌肖有其他喜欢的人。 白起坐在地上缓了很久,他艰难地起身来到桌旁,翻了好几下才打开笔记本,又拿出那张照片。 难言的羡慕在心底冒头。一个比他更早认识凌肖的人,一个最早被凌肖倾注了爱意的人,一个令凌肖念念不忘、至今仍保留着合照的人,一个让凌肖不惜对他发火也要维护的人。 今年是他们婚姻的第五年。 哨兵与向导之间不应有秘密。 白起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的凌肖,那样年轻又张狂的一张脸,与他印象中的丈夫不同。有些幼稚,不太成熟,也并不稳重,也许是被身边的人纵容出的底气,深知自己会被偏爱。 那时候的凌肖看上去更快乐。 撕掉这张照片,凌肖最多不过再对他发一通火,他们之间本就已经降到了冰点。 可是白起将照片轻轻放了回去。 他有喜欢的人。 婚后第五年,女儿的四岁生日这天,白起举目四望,感到一股巨大的茫然。 原来,凌肖有喜欢的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