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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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呃……” “唔……” “呃……” “呜……” “钟、钟,钟……离哟。” 预料之中,终于等到了她断断续续的呼救声,钟离这下也不演了,手指一滑关掉电脑后,这才摘下眼镜看向她:“什么事?” 从旅行枕里艰难地把自己的脸抬起来,归终用力眯起眼睛看清钟离的脸,却是先有些意味不明地苦笑了笑,但因为脸色实在苍白,所以这笑便显得十分无力:“又是一副好像什么都猜到了的表情呢。” 她这样嘀咕着,注意到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就多问了一句:“其他人都去吃饭了吗?” “嗯,”钟离如实回答到,“就剩我和你了。不过午休才刚开始,所以归终你若是需要休息的话,也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话听到这里,归终却嘿嘿笑了笑:“大哥你是故意留下来陪我的吧?” 万幸抓中了他无言回答的那一瞬,归终也就不用顶着腹部的疼痛去等个更明确的回复了。她忽然就积了点力气和精神出来,从桌边的资料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钟离主动起身,来到她身边接过它。 用于确认,钟离翻开文件夹看看内容,看清印刷在最上面的加粗表头后,他不假思索地开口:“如果我理解的没错,这应该是人事部的工作。为何会在归终你这里?” “哼,可不是嘛,跟我们产品设计部有什么关系。”一说起这件事,归终难免又开始小小地忿闷起来,可下一秒又被现实击倒,咬着牙撞回办公桌上,“呃……早上,跟老凝汇报工作时就已经疼得有些厉害了,路上被人事部的人顺路扶了一把,哪成想,她这一顺路,还把她的一件小差事也顺便顺给我了。” 归终停了停,缓两口气先。钟离放下文件,拿来她的水杯转去给她打热水。 “前段时间,公司……公司不是、新招了一批保洁员么,适用一个月后做些调查,是公司的老传统了。” “她跟我说,只要把文件交到保洁阿姨们的手里就可以啦,写完后,让她们的交到她们的负责人那儿就行了。但是,但是——呃……唔……唔呃我不想多说了,反正,社畜何必为难社畜。”归终气得鼓了鼓脸,但是一想到当时也是自己没能提前察觉别人突然献殷勤的小算盘,甚至还难受到没来得及拒绝,那现在也只能咽下这个小算盘喽。 “我本来想着,等午休就去的,可是我现在真的疼得厉害……”归终欲哭无泪,抬起一只眼睛瞟了瞟钟离,看到他端着自己的水杯过来了,又无力地嘿嘿一笑。 “所以,大哥,我可以麻烦你吗?” 钟离沉默着给归终把盖子盖紧了,接着拿起文件和笔,语气里似乎带着些无奈:“我去食堂的时候顺带帮你拿过去。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我肯定不至于不答应你,归终。虽然过程并非你情我愿,但是以结果而论,既然这份文件在我们这里,那我们就要好好送到人家手中去。” “嗯嗯,毕竟大家都在同一家公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圆滑一点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嘛——大哥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啦。不然能怎么办,班总是要上,钱总是要挣,人际关系更是要交好啊。”归终刚提高一点声音,阵缩的剧痛突然给她一个背刺,她当即五官一扭,哭着把脸又压回旅行枕里。 钟离忍俊不禁地轻叹一口气。 他在走之前轻声说:“那我去食堂给你买点东西回来——你必然是想要些甜食。如果还没有人回来的话,有事情就联系我。” 看到归终的头半死不活地动了动,钟离于是关上办公室的门,走了。而听到关门声轻轻地消失后,归终缩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一声不吭,双手更加用力地捂紧了肚子,疼得龇牙咧嘴,被生理期折磨得想从刀山上一路滚下来。 可她却忽然表情一变,苦中作乐般笑出了声:“谢谢。” 如果不专门提一嘴的话,是否能猜到,现在其实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呢。指的是,从胡桃的咖啡店里的那场闹剧发生之后到现在。 虽然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钟离不会忘记的是,在那件事情里,胡桃曾不得不直接跪下来,意外把自己两边膝盖都磕青了,之后为了进一步挽回店里的名声,又一桌顾客一桌顾客地去询问他们是否想要免费的饮品。而在事情过去后没多长时间,某一天,店里忽然来一位奇怪的女客人,她推开门,人甚至还没走进来,就立即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如今,网上已完全见不到跟那件事情有关的舆论了,人们欢闹过一番后,便拍拍屁股走得干干净净。值得庆幸的是,这件事并没有给胡桃带来多大的麻烦,不如说,还因祸得福。她的咖啡店已经经营得渐有起色,虽然与热热闹闹尚有差距,但也中规中矩,小半年能有这成绩其实是十分值得夸赞的。所以她在前几天也说过,最近在考虑招人的事。 综上所述,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其实并没有给谁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影响,或是掀起多大的波澜,至少对于钟离和胡桃以及他们身边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的。眨眨眼、走两步,回过神来便发现生活早就回归了原来的音谱,没有突然多了谁,也没有无由少了谁,更别提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了。 该忙的时候就好好忙,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去一样样解决,然后一天就走到了结尾;不忙的时候就算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也无所谓,比如去那孩子的店里坐坐,跟她插科打诨一会儿,不久后也要在夕阳的影子里起身回家了。 说到底,咖啡店里的那场闹剧纯属意外,而意外从来不具有稳定发生的概率,也就是说,也许不会有再次见面的可能了。更何况意外的主角与自己素不相识,那自己就更没有必须要插手、干涉过多的理由。 即便说句实话,正如胡桃所说,钟离的确多少都有些在意那个墨绿发的年轻男人,可以普遍理性而论,钟离并没有管顾那个人的义务,那他自然没必要像王道动漫里的主角那般,正义凛然地去关心每一位陌生人,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因为人同时也是个体,每个人在顾及他人之前,先要做的、更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将自己的生活放在第一位,这并非自私。 因此,钟离的生活当然不是热血精彩、轰轰烈烈的类型。他同样八面玲珑,同样会被工作和上司压得呼吸困难,也会满脸疲惫地从公司爬到家门口,而若得闲暇,就茶、书、人。他只是有幸遇到良师,有幸能活得比较顺心罢了。 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便意外离去了。之后他在福利院里跟着胡桃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祖宗一起长大,顺利地从校园走到社会,顺利地从校服穿到西装,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顺理成章地发生而已,他的人生似乎已经不打算再给他找什么麻烦。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至少当下,钟离拥有胡桃,也拥有归终、阿萍以及将要回国的若陀,前者是挚亲,后者是挚友。包括工作上,领导们向来不吝啬对他工作能力的赞赏,后生晚辈们亦总投来崇敬的目光,最最可恨的啊,是他在这些基础上,还有张女娲炫技的脸。 哼,如此看来,他的人生其实还挺顺风顺水的,多少都让人有些羡慕得牙齿发酸。而目前尚且单身的他唯独缺的,恐怕只有一位彼此倾慕的佳人了。不过他曾经是交过两任女友的,只不过都没能走到最后。 嗯,毕竟,这种事是永远强求不来的,只能乖乖等缘分来敲门,钟离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无论身边的人怎么说,他都是回应一句“无妨”。 这么多年,都是一句“无妨”。 嗯,其实也对,随缘就好。 不必专门去追求什么。 就算哪天缘分真的来了,也只用坦然去迎接它便足够了。 因为钟离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这样”的自己,还是不要——拿着文件来到了保洁休息室的门前,钟离不能确定里面是否有人在,但总之先轻轻敲敲门,随后才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推门的过程里完全没有响起任何多余的声音。然而,钟离甚至还没来得及抬腿迈出步伐,眼睛便争先恐后地将休息室里那位并没有回应敲门声的人拉过来,率先在他的视界中打下印记。 那人正打坐姿势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后颈用力拉着他深深低垂的头。白色的耳机线从他墨绿色的发丝里一路延伸至他放在腿中的手里,另一头,显然连接着他的手机。 啊,原来有人在。 只是,莫不是听着歌睡着了? 钟离有意识地将动作放得更轻了些,走进保洁休息室里将文件放在了桌子上。 此时这里能有人,真是幸运。不过,且不说钟离需要跟别人说明情况了,就算不需要专门去转达什么,在仲秋时看到有人靠着墙坐在瓷砖地板上,得是多大的心才会没有去叫醒人家的认知的。更何况归终还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呢,他最好不要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所以,即便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份墨绿,钟离也没出现什么犹豫,转身就走向那个看不到脸的人,却在还剩两步的时候忽然微妙地一眨眼,身体上的动作跟心里的话互不干扰:他的耳机是没插好吗? 听到旋律了哟。 钟离听到的是一首歌。只是声音很小很小,若不靠近他,那根本都听不到。 而值得一提的是,十分凑巧,在他靠近来时,一首歌正好结尾。而接着想起的,又是相同的旋律。 他是在单曲循环吗? 两步瞬间就走完了。钟离自然而然地在这个深深低着头的人的跟前无声蹲下,看着他,两颗金珀的中心分别被染上墨绿色的羽毛。 他目不转睛,伸出手,开口: “请醒醒。” 一霎,有什么骤然炸响在耳边,炸得耳里轰鸣。 甚至惊触到了深处的灵魂。暧昧且微弱的电流不知从何而生,蹿过身体,让呼吸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停滞。 是惊蛰,响震山间百灵。 是谷雨,滋润天上地下。 是白露,迎接三候来去。 是大雪,沉寂众生归巢。 他像是被吓了个惨,狼狈睁眼抬头的模样让钟离都不自觉屏了屏呼吸。因为那一声呼唤明明至轻极柔,理应是吓不到人的,可他却偏偏显得如此惊慌失措,像极了因受惊而连忙振翅欲图飞走的鸟儿。而这份慌张,却是出于自我保护。 而在金光误入那安固金珀里之前,他的确曾条件反射地又打算逃走。 就跟他那时候意外对上了钟离的视线,并且随即意识到自己居然下意识就回应了别人的呼唤后,立即头皮发麻地落荒而逃的情况一模一样。 没错,他曾经,人都还没有进到咖啡店里,就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慌里慌张地抬头,耳机受牵扯力被拉出耳腔,胡乱地往下坠。钟离眼瞳一动——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 ——钟离眼瞳一动,下意识身体前倾,接住了那乱坠乱飞的耳机,并将其稳稳攥在了掌怀里。 可不曾想的是眼前人却双目一瞪,只因这个人忽然靠近了一寸距离,便应激似的赶紧向后退去。 但后脑勺正正撞到墙的疼痛在让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路可退之前,先使他在这一瞬间里失去了躲避的能力。 于是造化弄人般再一次,意外地又将视线投入了这安静、深宏、明亮且美丽的虹膜里,像是失足跌入了金色的深海中,渐渐下沉,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四目相对,不一样的金色相互碰撞,在置身事外的歌声里糅为一体。 三千里,偶然见过你 花园里,有裙翩舞起 灯光里,抖落了晨曦—— 魈不自觉便想躲,是身体在不受控地条件反射。即便他没有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任何恶意。 但正是因为没有任何恶意,同时,便产生了另一个人让人难以想象的原因:钟离看着自己的眼睛靠过来的模样,让他觉得像极了是要吻他。 很意外地,竟无厘头地出现了这种可笑无理的想法。 在1980的漠河舞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我怕我的眼泪——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他曾这样说。 “所以,人是可以透过眼睛来看到一个人的心脏,从而看清他的心是由什么组成、心中又究竟拥有着什么的。” 他说。 小孩仰着头,将一颗无色的玻璃珠子放在自己的眼睛前,对向天上的刺眼太阳。 “可是,胡爷爷,” 他转头看向院长,又透过玻璃珠子看见了他与他怀中的婴儿,问到,“我为什么要去看清一个人的心啊?我为什么要去知道一个人的心中有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看向一个人的眼睛?” “哈哈哈,”面对这种问题,被称作胡爷爷的男人笑出声,摸了摸怀中孙女的脸,耐心解释到,“因为你想去看清一个人的心呀,钟离。” “我……想……?” 男孩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疑惑,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种想法吗? 男人接着说到:“钟离,你以后,一定会有这一天的。你会遇到自己在意的人,甚至是十分十分的在意,所以,你会看向对方的眼睛,想看清对方的心。” “……” 男孩垂下手,默默将玻璃珠攥于掌心中。 这个夏天,他六岁。 “是因为,因……” “……因为,「爱」吗?” “嗯~,也可以这样理解哦。” “因为呀,人天生是一种一直在追求着「爱」的生物,你是,我也是。谁都希望能被爱,谁都希望也能去爱。” 男孩看着胡爷爷的脸,发现他的皱纹与鬓边白发在自己的眼中突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此刻,他站在福利院的花园里,头上是没有尽头的蔚蓝与随风浮动的白云,脚下是生意盎然的绿草与柔软慈祥的泥土。 在今年春天,他亲眼看到了花海的盛开。 “我听不懂。” 男孩将手背在身后,无声捏紧了那颗玻璃球,如实道,“对不起,爷爷……我,我听不懂。” 可胡爷爷只是再次笑出来。 他干脆手一挥,接着又招呼钟离过来:“不懂就不懂!既然不懂,那就不急着去弄懂它!来,过来,你还没摸过小桃子的脸呢!嘿,不是爷爷我吹……” …… “爷爷希望,小桃子以后也能成为一个坚强的人。” ……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爱’吗?” “嗯,当然会!” …… 抬头,看到他的眼睛,梅花里绽放着慈爱,却又沉淀了几十年的风尘。 “每一个生命,都是在追求着爱的,包括钟离的爸爸mama。他们啊,是最爱钟离的,所以无论为钟离做了什么,他们都不会后悔。” …… “而钟离在以后,也会爱上别人。” …… “可我……” …… “会的,一定会。” 记忆中,那双大手又一次抚向了自己的头。 “因为生命,璀璨如歌。”